连罗玄应这般叱咤沙场的猛将,到了长安也只落得个比籍籍无名稍强些的境遇,可想而知幽州的内斗到了何等荒唐的地步。
卢茂身为大营主将,竟指挥不动麾下其他军队;卢照藏身的后勤队伍,平白遭了突袭;连新任主将解正谊都无法分身来长安述职……群魔乱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罗玄应不过是无数时运不济的段晓棠、秦景的缩影。相较之下,他甚至算幸运的。没折在某场无名战役的乱箭之下,军功实实在在记在自己名下,终究熬到了拜将,甚至等到了自己这一系得势的时候。
只是青春留不住,他已经老了。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范成达站在一旁,将场中情形看得通透。尉迟野的症结他清楚,幼时放养无度,根基虚浮。后来虽经秦景特训补足了些,可功底这东西,哪是一朝一夕能夯实的?
或许上午尉迟野与其他将官切磋时,这点破绽就被罗玄应瞧在了眼里,于是便有了这场狠戾的 “指导”。
罗玄应不断换着兵器,刀枪棍棒轮番上阵,专挑尉迟野那些不显眼的命门下手。
说是 “指导”,不如说是赤裸裸的羞辱。
重症需用猛药,可尉迟野这毛病,本不是急病,只要日日留心,天长日久总能掰过来。这般连番打击,就不怕真把人逼废了?
大约是不生不养,“折磨”起来不心疼吧!
又或者,罗玄应的理念是,扛不住这般磋磨的懦夫,本就不配传承他的血脉。
反正薛曲和范成达是做不到的,自家子弟哪怕再不成器,也舍不得下这等重手。太凶残了!
难怪卢照从前提起罗玄应,会把他归到 “牲口” 那一档。
尉迟野的弱点被罗玄应像逗猫似的一个个揪出来,羞愤与不甘像烈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终于力竭,再也握不住手中的马槊,“哐当” 一声脱手落地。索性仰躺在地上,任由尘土沾满伤口,胸膛剧烈起伏。
白智宸和白湛都在场,众目睽睽之下,罗玄应再狠,也不能真把他弄死。
罗玄应没料到,先前那副犟驴模样的小子,竟突然躺平了。
缓缓走上前,嘲讽道:“周身都是窟窿,在战场上能被人杀了千百遍,也不知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尉迟野闭着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半点反应都没有。
罗玄应蹲下身,却刻意与他保持着半步距离,显然还防着他突然暴起。沉默片刻,试探着问:“你恨我?”
尉迟野依旧没睁眼,只是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爱、恨有那么重要吗?
他幼时对母亲还会有所依恋,但对“父亲”压根没有概念。谁会在意一个陌生人,可平白挨了一顿暴打,说心里没气是假的。
两人说私房话,其他人识趣地不凑过来打扰。
罗玄应望着尉迟野颈间那道自己留下的白痕,忽然问道:“你母亲……还好吗?”
尉迟野猛地睁开眼,咬着牙憋出一句,“她很好。”
罗玄应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复杂,“现在你以尉迟之名征战沙场,也算如他们的意了。只是他们留下你,却没有好好教你。”
尉迟野听出其中的违和,翻身坐起,怔怔地望着罗玄应,质问道:“什么意思?”
那张相似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怎么,没人和你说过吗?按照他们原来的计划,你本就该姓尉迟。 虽然那时,我还不知有你的存在。”
尉迟野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无论汉俗还是鲜卑旧俗,子嗣皆是从父姓,他怎么会姓尉迟?
罗玄应看着他震惊的模样,反问道:“你以为我与你母亲为何会分开,负心薄幸?”
尉迟野脱口而出,“难道不是?”
世间男子多薄情,类似的故事,他听过太多。
罗玄应沉默了许久,才勉强吐出一句,“也算是吧。她未负我,我却负了她。”
尉迟野从罗玄应口中,听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尉迟野的生母,名叫尉迟柔嘉。罗玄应回忆了许久,才从记忆深处捞起这个名字,连同那个模糊的爽朗模样。
当年他们的确是一对有情人,却碍于现实无法相守,只因门不当户不对。
好在尉迟氏是鲜卑旧姓,没中原士族那么重的门第之见。罗玄应让尉迟柔嘉等他三年,凭他的本事,定能在军中闯出名堂,到时便风风光光去尉迟氏求亲。
可不等他投军,尉迟氏就发现了他们的私情。
那时的罗玄应,年轻气盛,狂傲却也有狂傲的资本。
尉迟柔嘉的父亲一眼就看出他的潜力,竟主动提出尉迟氏可以举荐,为他提供进身之阶,但条件是,罗玄应需认他为义父,从此改姓尉迟。只要他能在军中出头,一样可以迎娶尉迟柔嘉。
罗玄应是个纯正的汉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更名改姓。更何况,认了义父再娶 “义妹”,这与让他背伦有何异?
那时候,罗玄应只有一个想法,鲜卑人真不讲究。
或许是罗玄应的排斥表现得太过明显,尉迟家退了一步,提出让他入赘。将来生了孩子,一样是名门尉迟氏的公子。
以罗玄应的骄傲,既不肯改姓,更不可能入赘。他想拥有的一切,都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挣来,不需要仰仗裙带关系的施舍。
事情就此僵住。
罗玄应最后琢磨出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让尉迟柔嘉跟他回乡,也就是私奔。
出乎意料的是,尉迟柔嘉拒绝了。
她太清楚,像她这样的女子该如何在这世上安身立命。一时的情义,当不得饭吃,也当不得衣穿。
那个看似爽朗的女子,挥剑斩情丝时比谁都决绝,只说他们有缘无分,就此相忘于世间。
她最后留给罗玄应的忠告,是让他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罗玄应自知尉迟氏树大根深,姻亲遍布,硬碰硬讨不到好,只得忍痛离开山西,返回故乡,就此投入了幽州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