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罗玄应总算混出了些名堂,只是似乎依旧没达到当年尉迟氏为他描画的 “锦绣前程”。
他升迁得不算快,可曾经煊赫的山西豪门尉迟氏,败落得更快。
年轻时的罗玄应,空有蛮力却没什么见识,只当尉迟氏的百般刁难,是舍不得女儿远嫁,是门第之见作祟。
直到后来和军中将门接触多了,才隐约想明白老爷子的盘算,为何一定要让他和未来的子嗣都冠上尉迟氏的名号。
鲜卑汉化日久,哪会不清楚汉人的规矩忌讳,他就是太清楚了,才布下这盘棋。
尉迟家看上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本事,以及他未来可能斩获的军功。
男婚女嫁,虽有长幼之别,却无尊卑之分。他与尉迟家的地位是平等的,甚至随时可以斩断联系。
但他若是改姓或者入赘尉迟,那就永远成了尉迟氏附庸。
尉迟氏的确可以送他一条青云路,但那条路的长短宽窄却任人拿捏。
他的武力,他的军功,都将成为尉迟氏可以随意瓜分的东西,再不属于他自己。
他,不过是尉迟氏想豢养的一把刀,一个专属打手。
这世间,有技艺无背景的女子可能被人豢养,男子又何尝不是!
罗玄应望着地上的断刀残片,喉结滚动了两下。
他后来总在想,那时尉迟柔嘉,是否窥破了真相?
她无法反抗父亲,不能坏了家族的谋划,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情郎折断双翅落入那个以她为饵的“陷阱”,所以才狠下心劝他走,走得越远越好。她那时——是否知晓腹中怀上他们的骨肉?
罗玄应扪心自问,即便知晓尉迟野的存在,他那时也不会放下自己的尊严与骄傲,入赘尉迟氏。
尉迟柔嘉终究没有以情义为引,勾他踏入英雄冢,而是放了他一条生路。
谁都有过年少轻狂,却只有尉迟柔嘉,为那点情义付出了代价,连带着无法选择出生的尉迟野。
天高路远,这些年罗玄应再没回过山西,尉迟氏如今是何光景、谁在当家,一概不知。只这几日旁敲侧击打探,才拼凑出零星消息,尉迟野幼年过得艰难,至于尉迟柔嘉,早已音信全无。
罗玄应走得干脆,可作为尉迟氏拿捏他的工具,母子俩便成了废棋。弃子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底子没打好,往后就要千百倍的偿还。
今日罗玄应一番“修理”,既是讨回尉迟野先前的漠视与不敬,也算是偿了当年尉迟柔嘉的情与恩。
罗玄应轻轻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最后只留下一句忠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尉迟氏没那么简单,别傻乎乎地替他们卖命,多留个心眼,为你自己,也为你母亲想想。”
一段露水情缘,他能做的,仅此而已。
尉迟野双目通红,眼眶里的血丝像蛛网般蔓延,胸口剧烈起伏,硬提一口气,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扑上前,一拳直冲着罗玄应面门而去。
怒吼道:“你胡说,胡说!”
原来他的出生,从始至终都是算计的一环,如此可笑。
谁给他取的名字,为何叫“野”,是因为他本就是见不得光的野种,还是因为背后那一双双野心勃勃的眼睛,早就将他视作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尉迟野对罗玄应口中的“老爷子”,也就是他的祖父印象模糊得很。幼时被放养在田庄,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被接回主宅。他看他的眼神,总是冷的,像在看一件不合心意的器物。
小小的尉迟野偏生倔强,你不喜欢我,我也不睬你。谁骂他 “野孩子”,他就挥着拳头打回去,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肯低头。
后来许是年纪到了,老爷子驾鹤西归,远嫁他乡的尉迟柔嘉回来奔丧。
那是尉迟野懂事之后,第一次能和生母长时间相处。可那时她已经有其他孩子了,即便如此,他也是欢喜的。
那时他不懂什么叫死亡,什么叫孝道,只偷偷觉得,祖父死得真好,好得能让母亲回来。
罗玄应避让不及,脸颊与唇角之间顿时红肿一片,带着惯性跌坐在地。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这小子的蛮劲。
两人索性甩了兵器,直接扭打在一处。没了章法,没了招式,全是街头无赖般的撕扯。你拽我衣襟,我扯你头发,挥拳时带起的劲风扫过对方脸颊,倒地时溅起的尘土迷了眼。
薛曲主持大局,沉喝一声,“愣着作甚,拉开呀!”
先前还可以说是切磋指点,这会全冲着泄私愤去了。
不说两人的官阶、年岁差异,更别提背后的羁绊,打人也不能打脸呀!明晃晃的“犯罪证明”。
周围看热闹的将官们这才反应过来,几个自恃武艺高强的大步上前,一边一个架住人。
蚁多咬死象,罗玄应和尉迟野身手再出众,也架不住七八只手拉扯,两人之间瞬间被拉开近一丈远。
尉迟野被按着胳膊,动弹不得,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混着脸上的尘土滚下来,在下巴处汇成泥痕。嘶吼着,连声音都劈了叉。“你胡说!”
右武卫的校场上,当着千军万马的面,尉迟野哭了。
通常并不是谁哭谁有理,但结合尉迟野先前的遭遇,他是挺委屈的。
旁人虽不知两人嘀咕了些什么,可看这结果,分明是罗玄应几句话,就把尉迟野说到破防了。
罗玄应摸了摸脸颊的红肿,倒吸一口冷气,“尉迟氏的人又没死绝,你大可回去问他们。”
当初出面逼迫他的,除了那位老爷子,还有尉迟柔嘉的几个兄弟。至于尉迟野挂靠的那位舅舅,反倒从没露过面,罗玄应压根不认得。
罗玄应语气不善,仿佛他巴不得尉迟氏死绝一般。
白智宸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他好歹是尉迟氏的女婿,这话简直是往他脸上扇。若不是被身边的滕承安悄悄按住,他怕是真要撸起袖子,上去打第二场了。
薛曲挥挥手,“散了,散了。那边正演桃园三结义,再拖会儿,精彩的就错过了!”
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