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大寿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被起复的一天。在京师的这两年里,他夹着尾巴做人,在京师广置田产,新纳了几房小妾,在朝政、军事上则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他在北京新买的院子从早到晚都大门敞开,房子原本自带的照壁也被他砸了去,以至于大街上的人可以从门外直接看到他家的正堂。
他的做法确实符合受到君主猜忌的大臣的一贯做法,但很可惜,他遇到的主君是朱由检这个脑回路有些清奇的家伙。
朱由检看他不顺眼:什么货色也配玩开门避疑?!自比张良、郭子仪,你祖大寿配吗?!而且,你好有钱哦,现在晒非法收入都不避着点人了吗,演都不演了,你让底层的百姓怎么想?!
考虑到当前的局势,祖大寿投建奴的可能性已经降低到一个安全值内了,朱由检干脆让他滚去干活,顺便把他在锦州城的那帮祖家嫡系带去,腾笼换鸟,方便曹文诏净化队伍。
人其实还是原本锦州的班底,只是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两拨人进行物理切割,减少内讧。
朱由检安排祖大寿去接手广宁城,熊兆璧则在城外屯田。临行之际,祖大寿刻意找上熊兆璧,说要与之同行。祖大寿能屈能伸,虽然他的官职要高得多,但他是来放低姿态和熊兆璧攀关系的。
祖大寿不胜唏嘘地说道,他当年在熊廷弼手底下做事,得到其‘骁勇善守’的评价,被熊廷弼赏识,而后他才能步步高升。他当即表示,如果熊兆璧遇到什么困难,大可来找他帮忙,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来问他。
熊兆璧很疑惑,这位他父亲所谓的旧部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用意,若是祖大寿真的挂念他父亲的提拔之恩,也不会这么多年对他们一家不管不顾了吧?熊兆璧是话说得少,又不是傻!
“唉,我其实很羡慕你啊!别看你现在就只是个千户,可谁都知道,只要吃了陛下的青云宴,那便是简在帝心的证明,即便一开始的官职不太高,往后必定会青云直上的啊!”祖大寿有些酸溜地说道。
“青云宴是什么?!”熊兆璧疑惑道。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祖大寿发出尖锐爆鸣。
熊兆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在下在京的这几年,甚少与同僚往来,对于京城的这些秘辛,不甚了解。”
祖大寿也是无语了,他摆了摆手说道:“这不是什么秘辛,就连市集的小老百姓都知道,陛下请你吃的那顿饭,就是青云宴。”
“陛下未曾赐膳。”熊兆璧实话实说道。
“啊?!”祖大寿愣住了,他忙问道:“陛下不是私下召见你了么?”
“是的。”
“这…”祖大寿有些懵,下意识问道:“陛下都与你说什么了?!”
熊兆璧沉默。
“额,是我多嘴了,我这,我这也是关心则乱,关怀则乱嘛。其实如果不涉及机密,你也是可以和我说说看的,我毕竟比你多吃几年饭,你初入仕途,容易行差踏错,以我与你父亲的关系,你我大可以叔侄相称的嘛。”
祖大寿挤出笑容打圆场,面部肌肉都快抽筋了,也没有得到熊兆璧的回应,这可是连皇帝都觉得头疼的闷葫芦,他祖大寿又能如何?!
见熊兆璧依旧三缄其口,祖大寿面上的表情消失了,他借口说有事先离开了,让熊兆璧记住他的话,大家就算不计较私交,也算是同地驻守的友军,自当多多合作。
转过身后,祖大寿面上的表情化为阴郁:他一个小小千户,能有什么秘密好隐瞒的?这小子一准是皇帝派来监督他的,看来他终究还是得不到皇帝的信任啊!
祖大寿感到无比的憋屈,要说他祖大寿也是骁勇善战之人,他们关外的这几个总兵都封了伯,然而人家赵率教的这个平辽伯无上光荣,他的这个伯反倒像是被施舍的,让人看不起!
人家赵率教眼看都要封国公了,他却白白荒废了两年的光阴,只有髀肉复生,皇帝何其的不公啊!
“千户大人,这祖大寿的名声可不太好,大人被陛下信重,前途无量,还是少与此等之徒往来比较好。”熊友义忍不住出言提醒。
熊兆璧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笑容,他点了点头说道:“族兄所言极是,我有分寸的,只是不知靖奴伯做了何等德行有亏之事?!”
熊友义忍不住摇了摇头,此等事都要问他这个刚刚进京的人,看来他的这个族弟确实需要他多多帮衬着才行啊,这对于官场、朝局之事也太不敏感了!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族叔,心中更加哀叹不已,这父子两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熊兆璧虽然不像他父亲那么嘴臭,但他不说话照样能把别人给噎死,官场终究得是八面玲珑之人才能够混得开的啊!
“传闻,祖大寿跟建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他曾经想要投敌!”熊友义压低声音说道。
“不能够吧,自天启七年以来,辽西的局势一直都很稳定啊,锦州亦未曾有陷落之虞,祖总镇为何要投降建奴呢?!”说起兵事,熊兆璧的话也多了起来,整个人变得生动了许多。
“额,这我就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正所谓空穴不来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熊友义带着几分怯意说道。
往熊兆璧一家靠拢,这是他媳妇的意思,熊友义本人其实是不想离开江夏县的。
一个是他本身比较怕死,觉得做官的人兴也忽焉,亡也忽焉,况且还要去关外,这很显然有些前途未卜,这是他的私心;
另一方面,善良的他总是喜欢为别人着想,他觉得自己的学识浅薄,能力有限,并不能有效地帮助自己的这个族弟,他害怕自己不能胜任这份工作。
但没办法,媳妇不甘平庸,倒逼着他做出了选择。
而王氏的想法很简单,她没有拿那二十两银,睡觉的时候都因为后悔而辗转反侧,她的这个族姑都要举家迁往京师了,她如果再不跟上,那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二十两银子被她视为沉没成本。
熊兆璧心思细腻,只是不善言辞,他很敏锐地感觉到了族兄的不安,这份能力源于他数年寄人篱下的生活。
他拍了拍熊友义的肩膀说道:“李广利都能投靠匈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族兄提醒得很及时,我一定紧盯靖奴伯,避免他行差踏错。”
熊友义为之绝倒,这话白说了,还不如不说!他的意思是想让熊兆璧对祖大寿敬而远之,这小子倒好,直接跟祖大寿给杠上了。
见族兄欲言又止,熊兆璧表示自己不会乱来的。他现在虽然只是个千户官,但皇帝允许他扩编,等招够十个千户所的兵力,他的千户所就可以升职为卫所了,他的官职也可以提升为正三品指挥使。到那时,手握万人的兵力,就算对上祖大寿,他也不怕。
熊兆璧对于大明的军制有着自己的一套认识,当下大明内部大部分的卫所已经丧失了战斗力,但不意味着卫所这个制度本身是应该被淘汰的。
卫所之所以无法运行下去,是因为军官和豪强劣绅强占军田,使得卫所的军户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根基,而耕战体系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耕战体系下的单一士兵的战斗力或许不如营兵的精锐,但是如果将战争的规模扩大十倍,变成数万甚至十几万大军的对垒,耕战体系下的士兵是有其独特的优势的。而朝廷复置卫所,与营兵并行,必然也是考虑到了卫所的独特价值所在。
旧有的卫所想要救活十分的困难,但新的卫所却不需要考虑太多,反正皇帝放话了,辽东原有的地契全都不被承认,你都当了建奴的顺民了,朝廷不治你通敌之罪算好了,还想要家产?!
收复的所有土地一律归公,所有人都可以租种,只要按时交税交租就行了,所以屯田卫所可以随意地跑马圈地,不需要考虑复杂的田地归属问题。
……
北京到广宁全程八百里,半个月后,祖大寿与熊兆璧的队伍抵达广宁城外。此时,广宁城外有三千关宁铁骑包围广宁,但并未进驻城内。
祖大寿从锦州调来自己的六千老营,原本锦州有大概一万兵力,被祖大寿抽走六千,就只剩下四千,不过曹文诏从京营带了三千人过来,在他驻守锦州城的时候,又新招募了两千人,所以锦州并不会因此而变得空虚。
明军在城外列阵,通知城内受降仪式开始,广宁城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建奴三等总兵官李永芳头戴枷锁,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此时的他俨然头发灰白,面有病色,就算不投降也活不了多久了。
如果有得选,李永芳也并不想接受明廷的审判。要说他是因为良心发现才选择的投降,那纯属扯淡。
作为大明第一个投降建奴的高级将领,李永芳做汉奸的时候可卖力了,他不止自己投降,还到处招降纳叛,还利用自己对辽东的熟悉,大搞间谍活动,毛文龙对辽东的渗透比起李永芳对大明的渗透差远了。
李永芳显然有一种皈依者狂热,将建设后金当成自己的事业了,他雄心壮志,野心勃勃,幻想着某一天杀进关内,辅佐努尔哈赤坐上皇位,因为只有实现改朝换代,才能抹去他变节的污点,到那时,别人不敢嘲讽他是汉奸,而是会称赞他眼光独到,不违大势。
然而他心爱的事业最近屡屡遭受打击,先是他认定的主公、一代雄主努尔哈赤死掉了,而后,紧接着他岳父阿巴泰死掉,再然后他最后的希望皇太极也死掉了。
努尔哈赤的死证明了他并不是天命所在;阿巴泰的死让李永芳的处境迅速恶化,以前建奴针对汉人,但因为他是阿巴泰的女婿,旁人多少还是会给阿巴泰几分面子,不会来找他的麻烦,阿巴泰死了,他最大的靠山也就没了;
加上那时候建奴在关内惨败,对汉人的恨意大到无以复加,就连建奴的一些小小的牛录额真都开始对李永芳蹬鼻子上脸了,公开说李永芳的官职再高,那也是个奴才,他们虽然官职不如李永芳,但却是主子,哪有奴才指挥主子的?!
而皇太极之所以会死,竟然是为了来接管广宁城,在这之前却并没有通知李永芳,这也让李永芳彻底寒心。但他们这一类人,是不可能用情绪来做事的,寒心归寒心,但也还是没能让李永芳下定投降的决心,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犯的事,必定是要死的,就算他现在生病了,也还是想活着,只是他想活,他手下的汉八旗的兵将也想活,并且他们一致认为唯有李永芳死了,他们才能活。
不过大家相处了那么久,还是有几分感情的,他们愿意给李永芳一个体面,并且承诺在李永芳死后照顾他的子女,如果李永芳不答应,那就是他们拿着李永芳的人头去找明军献城了。
其实建奴的局势还没有恶化到大规模丢失核心城市的地步,但大势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只要底下的人明显感知到双方战争态势的差异,就可以传檄而定,他们本就是汉奸,并没有什么负隅顽抗的理由,他们可以背叛一次,就可以背叛第二次。
对于李永芳的反正,朝廷上是有过争论的,有性子比较耿直的人认为,不应该接受李永芳的投降,朝廷势微就叛变,朝廷势大就投降,哪有那么好的事,大明失去的城池就应该自己夺回来,而这些叛贼一个都不能放过。
不过朱由检再三考虑,还是接受了李永芳的条件,因为广宁城高池深,一万人驻守抵御数万之军不成问题。
虽然现在战争科技进步,可以用红夷大炮直接轰塌城墙,但伤亡依旧在所难免。大家都是爹生娘养的,为了抵抗外敌入侵,不得不流血牺牲,但如果只是为了帝王功业,就白白牺牲了性命,这是完全不值得的。
底线必须要守住,此外,很多事情都是可以灵活变通的,况且李永芳很识趣地愿意受死,如此对各方面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李永芳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明军为他准备好的囚车里面,祖大寿呲着个大牙傻乐,他能够起复,还真要好好感谢一下李永芳这个老朋友。
祖大寿将拇指粗的铁链在木门上绕了几圈,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随着上锁的咔哒一声脆响,大汉奸李永芳宣告落网。
李永芳蹭着囚车的边缘,缓缓坐下,他低垂着头颅,任由披头散发将他的脸覆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祖大寿看着他,有一丝怜悯,又有几分后怕,还好他没有投建奴,不然他现在恐怕得坐里面跟李永芳挤一挤了。
城内的守军也有序出城,明军张弓搭弩,甚至将大小火炮摆成圆弧形,包围了广宁城西门。城内守军先是押出来几百女真俘虏,还有几十颗建奴的头颅,他们是宴请女真,趁着建奴酒醉后才动手的,所以并没有花费太多手脚,也没怎么流血。
将俘虏交给明军接管以后,汉八旗兵将将自己手上的武器往地上一丢,彻底束手就擒,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了明军的手中。
这其实还是朱由检的功劳,朱由检本人和他这届朝廷还是非常讲信用的,大明几乎破产的信誉,微微反弹,也正是拿到了朱由检的圣旨,广宁城内的汉八旗兵将才敢真的投降。
各式各样陈旧不堪的兵器在城门附近堆积如山,从这里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汉人在建奴手下当兵待遇是真的不好,就这还是因为李永芳是开服玩家,他们这些人的待遇已经算是汉人仆从军里面待遇最好的了,不好的已经被送去填壕沟了。
广宁城沦陷之前,广宁卫及周边辅助左、中、右卫管辖范围内的人口总数超过三十万,而祖大寿接收广宁城以后,统计出城内人口仅有万余,驻军三千四百人。
原本广宁城的驻军里面,女真人的比例是要超过汉人的,只是打着打着,建奴的兵力捉襟见肘,只能把兵力调走,如此重要的一个城市,只剩下了几百女真人。
而城外的情况更凄凉,熊兆璧带着手下,将广宁城外方圆百里都扫了一遍,最后也才找出几千人来,这里面成年男丁寥寥无几,熊兆璧的心都凉了半截,他原本还雄心勃勃想要创建屯田卫所呢,现在的情况,连千户所的人都凑不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