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凌云觉得和这帮山匪简直无法沟通。
可是人家攥着刀,他不想说也不行。
裴凌云让山匪去他的马车内找出告身文书,解释了好半天。
山匪们半信半疑地看着文书,再打量一番裴凌云:
“你既然是来做官的,为什么没有官差护送?”
裴凌云:“本朝只有五品以上官员赴任时才有官差护送,七品县令自然是自行赴任。”
皇上倒是暗中派了人手给他,但那些人手被他派去白云县探消息了。
伍瑛娘眼中的怀疑消散了一些,但手中的匕首还是没有从裴凌云颈边挪开。
这时候,有人从外面闪身进来:
“到了到了!我从县里回来,听说郑老狗的儿子已经到家了。”
“他儿子往北边那条路回来的,没经过这,郑家今晚还办宴给他儿子接风洗尘呢!”
山匪中有两人去了县里盯着郑家动向,结果看见郑家喜气洋洋把儿子迎进家门了。
他们将在县里看见的情形说了,大家这时候都意识到,他们真的抓错了。
秦老头看着告身文书上“裴凌云”几个字,咳了几声:
“咳咳,这么说,我们真抓错了人。”
“真的是河东裴氏?真的是要上任的县令?”
裴凌云欣慰地点头:“正是。”
伍瑛娘把匕首收起来,给裴凌云松开了手脚上的束缚:
“裴公子,方才多有误会,我们本意也是想为民除害,但没想到抓错了人。是我们对不住,还望裴公子海涵。”
裴凌云:“……我之前就说了有误会。”
满屋的山匪眼中都带着杀意:“裴公子见谅。”
那样子不像是在道歉,倒像是在危险。
裴凌云觉得自己胆敢说一个“不”字,这帮山匪立刻就会宰了他。
因此,裴凌云笑得谦和无害:“无事,误会说清就好,我还要去县里赴任,就不在此久留了。”
他想走,这些山匪倒是没人拦他,除了伍瑛娘。
伍瑛娘一把扯住他, 眼神看向外面的天色:
“天已经黑了,你走不了夜路去县城。今晚就宿在山上,明早我送你去县城。”
夜色已经席卷了整片天空。
山上的一草一木在黑暗中都化作起伏的兽。
裴凌云是晕倒时被带上山的,他又不识下山路线,明白自己走也不出去,于是只好今晚在这将就一夜。
伍瑛娘干脆道:“跟我走,给你找个睡觉的地方。”
裴凌云跟着伍瑛娘去了。
他们俩走出茅草屋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起哄的笑声。
裴凌云听得有些不自在。
待到伍瑛娘将裴凌云带进了一间还算干净但极其简陋的屋子时,裴凌云便道:
“多谢姑娘,天色不早了,为了姑娘清誉考虑,姑娘还是尽快回去休息为好。”
裴凌云在门边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叫我伍瑛娘就行了,不用一口一个‘姑娘’。”
伍瑛娘笑了笑,走到门边,脚没迈出去,反而把门给关上了。
在裴凌云惊讶的目光中,她一个翻身,往床上一躺:
“去哪?这是我的屋子,今晚我们俩都睡这。”
屋内的油灯点亮了。
伍瑛娘侧身躺在床上,单手撑着脑袋。
女子的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中好似镀上了一层暧昧的气息。
裴凌云瞬时脸色涨红,扭头就打开门,要往外面走:
“不可!万万不可,孤男寡女,怎可夜里共处一室?既然这是伍姑娘的屋子,我还是回方才的——”
“回来,不许走!”
裴凌云只感到一阵风过,刚打开的门又关上了。
他腰间被一只有力的手禁锢。
那只手带着他的身体一个回旋,眼前天旋地转,再回神时,他已经躺在唯一的一张木床上。
英气逼人的女子压在他身上,近得鼻息可闻。
裴凌云不止脸涨红了,连着脖子和挣扎时露出的一小段白皙肩膀也红了。
整个人像只被爆炒熟的河虾。
他连说话都结巴了:“我……不……不可……圣人曰、曰……”
伍瑛娘盯着他,一字一顿:
“今晚,你就睡这,敢走出一步——
必死无疑!”
裴凌云还想说什么,可是伍瑛娘手指在他身上点了几个穴道,他就发不出声了,只能一脸警惕地看着对方。
伍瑛娘从他身上起来,像推木桩子一样把他推到床里面:
“老实点,不许动。”
月亮静悄悄地从夜幕后面拱出来。
今夜月圆,月光照得床上枝影分明。
一张不大的木床。
裴凌云睡在靠墙的一侧,伍瑛娘睡在靠门的一侧。
裴凌云紧贴墙面,确保两人中间至少留出两指宽的距离。
风过,枝影乱摇。
摇来摇去的影子,把裴凌云的心都摇乱了。
大概是白天晕了好几个时辰的缘故,他现在一点也不困,毫无睡意。
伍瑛娘背对着他,一点声音都没有,怀里抱着长枪,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放开。
裴凌云不知道人还可以抱着武器睡觉,万一睡梦里翻身不注意,那不就把自己给戳死了么?
他的思绪又飘到了白云县,不知白云县情况究竟如何。
此地情况恐怕比他预料得更复杂,等到了白云县,他不能先去县衙,先联络上自己派去的人手。
至于京城那边,不知会不会得到消息,爹娘他们要是知道自己被山匪劫走了,恐怕要急得食不下咽了。
裴凌云的思绪飘来飘去,融入月色光影中。
忽然,一阵急风涌入!
窗子被风撞开。
裴凌云的全身瞬时绷紧了。
紧接着,咻咻几声。
几道暗器从窗外飞进,直冲床上。
原本浅眠的伍瑛娘睁眼,手中的长枪同时挥起,利落地挡开暗器。
深夜里,金属相击的声音格外刺耳。
裴凌云看见伍瑛娘飞身从窗户中翻出去。
外面一阵打斗声响起,还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
“瑛娘,你真要护着那个小白脸?”
“瑛娘,我们抓了他,他必定怀恨在心,日后会来报复……”
“这些做官的都没心肝,上任也只会鱼肉百姓,不如杀了……”
伍瑛娘话不多,但意思明确:
“至少今晚我要护住,现在杀他为时过早,等我送他去县里再看情况。”
“你们现在想动手,就先过我这一关!”
打斗声一度更激烈了。
树影疯狂摇曳,树叶从枝头飞起,噼里啪啦地往墙上打。
好似狂风骤雨在外面肆虐。
裴凌云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边探出一点头,见几个身影在夜色中窜来窜去。
从刚才听到的对话中,他已经明白这些山匪夜间要对他出手。
伍瑛娘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今夜才和他住同一间屋子,不让他走。
所以她才会对他说,今晚敢踏出一步,必死无疑。
看这个情形,他要是敢自己走,这会儿尸体都不知道被丢哪了。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打斗声渐渐消停了。
风停了,树影也不晃了。
伍瑛娘回屋了。
她没有像出去时那样从窗户里飞进来,而是慢慢走回来的。
她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伍瑛娘走回屋后,和站在窗边的裴凌云对视一眼:
“没事了,睡觉。”
伍瑛娘坐在了床边,裴凌云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有事就快说。”
伍瑛娘说完,才想起来裴凌云被点了哑穴。
她抬手在裴凌云身上点了两下:“说吧。”
终于能出声的裴凌云立刻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能闻到血腥味,很浅,很淡。
伍瑛娘颇为疲惫地往床上一倒:“皮外伤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她这么一倒下去,床上的月光就爬满了她的上半身。
裴凌云看见她右手臂的袖子渗出了血迹:
“你还没上药。”
伍瑛娘翻个身:“别废话。”
裴凌云转身去角落里扒拉他的箱子了。
山匪们把他的行李箱子带上了山,从里面搜罗出了告身。
伍瑛娘带着裴凌云进屋时,把裴凌云的箱子也带上了。
裴凌云借着月光,在箱子里一痛翻找,找到了个小瓶子,拿回来递给伍瑛娘:
“我有药。”
这是他离京前,大哥大嫂特地给他准备的金疮药。
伍瑛娘本来听见这人在窸窸窣窣地捣鼓觉得很吵,正想骂人,就看见裴凌云递过来的小瓶子。
她也不客气,接过瓶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下。
确实是金疮药,而是很贵的那种。
伍瑛娘掀起右手的袖子,把药粉倒在了伤口上。
裴凌云把目光移开,不去看女子露出的手臂,侧着头若有所思。
伍瑛娘上了药,把金疮药直接塞进自己怀里了,对裴凌云说话的语气倒是没之前那么冷硬了:
“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裴凌云侧着头,耳廓在月光中显得白润如玉,声音也似玉石相击之声:
“他们都不信我,你为何信我?”
伍瑛娘:“我也不信你,只是不愿像那些狗官奸商一样草菅人命。等你上任后,你要也是个半办糊涂事的狗官,那我第一个去把你的脑袋给戳下来。”
伍瑛娘说到后,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还有问题?”
裴凌云摇头:“没了。”
伍瑛娘:“那就睡觉!”
裴凌云这回不用伍瑛娘催促,就自己爬上了床,然后主动地往墙边靠。
月亮又升高了。
地上的月光往后退了一格。
屋内只余两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