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伍瑛娘煮了点野菜,给裴凌云分了一小碗。
敷衍地垫垫肚子。
裴凌云本来是吃不下这种连盐都不放的水煮野菜的,可是昨天被抓后就没吃过东西。
早上饥肠辘辘,吃什么都吃得下。
伍瑛娘见裴凌云把野菜都吃完了,冷不丁来一句:
“你还真不挑。”
拿着空碗的裴凌云:“……见笑了。”
垫了肚子,两人就赶去白云县。
土路上,两匹马拉着马车。
伍瑛娘在外面驾车驾得风驰电掣。
裴凌云在马车里抱着自己的箱子颠来颠去。
本来裴凌云想骑马的,但是伍瑛娘嫌他骑马太慢了,还不如在里面待着。
两人两马一车,直冲白云县。
然而等他们到白云县的时候,听到一个更出人意料的消息:
白云县的新县令,昨天晚上已经到县城了!
伍瑛娘和裴凌云去县衙门口问衙役,新县令是否真的到任了。
衙役打着哈欠:“新县令昨晚到的,现在正在郑家喝酒呢。”
伍瑛娘转头打量裴凌云。
裴凌云一脸难以置信。
岭南果然名不虚传,什么事都能遇上!
伍瑛娘拉着裴凌云往一条小巷走:“你打算怎么办?”
裴凌云在接二连三的意外中尽量保持镇定,他思索片刻:
“我去城东庙里一趟。”
来的路上,他已经县城的地图方位都牢牢背了下来。
他曾经和派出去的人手约定,若是因意外中途失去联系,就在县城东边的一座破庙里汇合。
伍瑛娘:“我去郑家探一探,若来得及,我也会去庙里和你说情况。”
她说完,不给裴凌云反应的时间,就飞檐走壁,身影消失。
裴凌云虽然第一次来白云县,但是能勉强将城内一些特点和脑中的地图对应上。
他一路往东,在县城东门不远处,果然看见了一座破庙。
真的很破,破得连屋顶都塌了。
里面供的土地像损毁得只剩半个身子,供桌上不但没有贡品,连盘子都没了。
裴凌云捂着口鼻进去,袖子上已经沾上了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
他坐在倒塌的土地像后面,安静地等待。
此刻他不心急了,确信他派出去的探子今日一定会来这里。
因为假县令的出现,他的人手必定会疑惑,试着来庙中与他碰头。
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探子果然出现了,将白云县的情况一一告知:
“白云县官商匪勾结,沆瀣一气……原县令雷明和奸商郑枸合谋将朝廷的赈灾粮藏下,转而运入各县米店,高价卖出。昨晚来的假县令似与他们相熟,不知是不是他们安排的人。”
“大人被山匪劫走之事,已有人报回附近驿站,恐怕白云县这些人是想趁消息还没传回京的这段时日以假乱真,派人顶替大人从而捞好处……”
“大人,可要去县衙拆穿他们,将他们治罪?”
裴凌云听罢,摇头:“先不要打草惊蛇。”
他揉捏着指腹,眸光微深:“岭南生蠹虫已久,各地势力交错,此次正是将他们连根挖起的好机会。”
裴凌云对手下的探子交代了几句,打算顺藤摸瓜,把牵连的一干人都查清楚。
探子:“若这样做,大人须藏身匿迹,恐怕不宜留在县城。”
裴凌云颔首,也想到了这一点。
探子:“大人欲藏身何处?属下如何联络大人?”
裴凌云凝神细思,吐出三个字:
“黑匪山。”
探子面露疑惑地离开了。
没过多久,伍瑛娘也来到了破庙中。
伍瑛娘今日从郑家探了一圈后,发现假县令果然是老县令和郑家人合谋安排的。
从郑家出来后,她就来这里和裴凌云碰面,说了一下情形,得知裴凌云这段时日还想借住在黑匪山上。
伍瑛娘问:“你不怕么?你昨晚差点被杀。”
裴凌云这时候显得比昨日淡定多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黑匪山,里面的人逃不出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裴凌云把钱给了伍瑛娘,请伍瑛娘去买些粮食回山上。
伍瑛娘掀眼看他:“你为什么信我?我也有可能杀了你。”
裴凌云与她对视:“你只杀狗官,我是为了平乱局而来,你不会杀我。”
伍瑛娘重新打量了裴凌云一番,忽而露出一个笑:
“原来你还有点胆子。”
……
傍晚。
“驾!”
伍瑛娘驾着马车,马蹄踏起阵阵尘土。
早上从黑匪山赶往县城的马车,现在又赶回黑匪山。
车上仍旧载着两个人,但添了几袋粮食。
伍瑛娘和裴凌云扛着粮食上山的时候,山匪们的脸色显得比昨天好看多了,一个个地都去帮忙。
果然,去哪都不能两手空空地上门。
自带伙食上门,大家就从凶恶山匪变成亲切山民了。
秦老头笑呵呵:“裴公子又跟着瑛娘回来了,该不会是昨晚和瑛娘住了一夜,以后就想做我们黑匪山的人了?”
裴凌云脸红,伍瑛娘面色如常,解释了一下今日在县里看到情况。
老徐摇头:“这年头,什么都有假的,卖米掺假,卖布掺假,怎么县令还掺假?”
就这样,裴凌云在黑匪山暂住下来。
山上屋子不多,也不安全,裴凌云还是住在伍瑛娘的屋里。
只不过,屋里多了一道草帘。
由此,裴凌云和伍瑛娘就住在了同一屋檐下。
裴凌云以前读过一些隐世名士的诗文,其中写到山居幽静,闲适怡然。
可他住进山里后,忙得一天到晚都没闲过!
他暗中派人去将岭南的情况报回京城,同时搜集白云县官商勾结的证据。
但这不是最累的,最累的是他每天都得捡柴烧火洗衣!
烧火洗衣!
他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安贵公子,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伍瑛娘是会保护他的安全,但别的可不帮他干,而且明确告诉他:
“我们黑匪山没有闲人,都得干活。”
裴凌云第一次在灶台边烧火的时候,黑烟滚滚,呛得他鼻涕眼泪一大把。
第一次劈柴的时候,差点劈到自己的脚,手还被斧头柄给磨破了。
第一次洗衣服的时候,掉进溪水里,浑身都湿透了。
伍瑛娘看得头疼:“你怎么什么都不会?!”
照这么下去,裴凌云等不到上任了,可能自己在院子里劈柴就把自己给劈死了。
无奈之下,伍瑛娘只能手把手地教裴凌云:
“喏,看着,斧头要这样拿,手腕稳住,不要乱摆……”
“烧火加柴,不要一次加太多,就放这点,看见没,就我手上拿的这么多……”
“洗衣服么……我带你去河边,用盆子装点水,两只脚踩踩就那样洗了。”
裴凌云对洗衣服这点有异议:
“我这可是云锦!怎能用脚踩?”
伍瑛娘:“那你穿麻衣好了。”
裴凌云:……
过了两天,裴凌云穿上了粗麻衣裳,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烧火。
伍瑛娘在灶边煮野菜粥,她加了一点粗盐。
粗盐放在一个茶盏里。
裴凌云瞪大眼,看见自己最心爱的青瓷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在黑乎乎的灶边,当成了盐罐子!
“你、你知不知道这是越州青瓷,价值千金,你居然用来装盐?”
伍瑛娘指了下灶台另一边:“不止装盐,还装了猪油。”
裴凌云看向另一边,果然看见同套的另一个茶盏里面装了一点点猪油。
裴凌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但身子愤然站起:
“你、你……怎可如此糟蹋……”
伍瑛娘霸气地伸手一按裴凌云的肩膀,又把裴凌云委屈地按回了小板凳上。
伍瑛娘一手撑墙,一手叉腰,把裴凌云圈在烧火的墙角:
“是因为你前两天烧火烧得厨房里一片黑烟,混乱中打破了两个陶罐,合该你赔。”
“你说你的茶杯很贵,那我问你,人命贵不贵?油盐饭菜能救命,茶杯能救命么?”
“这是岭南,别给我扯长安那一套!”
裴凌云觉得自己到岭南之后,好像口才变差了,否则怎么会三番五次在这个霸道的少女面前哑口无言?
他没说话,默默坐下去烧火了。
等到吃饭的时候,裴凌云小声说:
“我箱子里剩下的茶盏你也可以拿去用,但是别摔坏,那是我大哥送我的。”
“不止茶盏,你看着觉得有用的东西,都可以拿去用。我不知岭南的百姓怎么过日子,但往后便知道了。”
因为没有吃饭的桌子,他们两个各端着一碗野菜粥,坐在门槛边吃饭。
天边彩霞烧得如火如荼,映在裴凌云的脸上,红彤彤一片。
伍瑛娘看着裴凌云,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们读书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裴凌云看了伍瑛娘一眼,又把头扭回去了。
他低头喝粥,心道:
山匪也有不凶的时候。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亮亮的,里面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