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柳乘钰却是置若罔闻。
他猛地仰头,将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冰凉的白玉杯壁紧贴着自己微微泛白的指节,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他面沉似水,下颌线绷得宛如拉满的弓弦,对身旁人压低的劝诫声,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这酒才刚开始喝,你要回去,那就自己回去,别碍着我。”
那劝慰之人被他目光刺得呼吸一窒。
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脸色倏地发白,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是,大公子。”
他再不敢吱声,只屏住呼吸,眼神死死胶着在柳乘钰身上,心中一遍遍祈求……
只要眼前这位爷今夜只垂首默默饮酒,不惹出半分事端,便是自己此刻最大的心愿。
一会后。
安太后那张保养得宜的面庞浮着一层薄醉的胭脂色,自双颊晕染至颧骨,衬得那双眼角微挑的妩媚杏眼更添几分成熟风韵。
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人群中央。
此刻,楚奕正与几位武将低声交谈,将他如松如岳的身姿从周遭的喧嚣中清晰地区隔出来,卓然独立,引人瞩目。
以至于,这位太后看的稍微有一点点痴,又很快反应过来,重新恢复了正常。
然而,细看那双波光潋滟的杏眸深处,一丝如同蛛网般稍纵即逝的烦闷悄然闪过,旋即被更深的、藤蔓般缠绕而生的留恋所吞没。
这府邸的每一缕空气、这满堂的觥筹交错之音,似乎都无声地浸染着那个人的存在感,竟让她这久居深宫的妇人胸腔里,罕见地涌起一股陌生的贪恋,紧紧缠绕着心尖,生出一股不愿就此离去的强烈念头。
片刻静默后。
安太后素手优雅抬起。
她轻轻按压上光洁饱满的太阳穴,转向身旁的女帝与林昭雪,唇角弯起一丝浅笑。
“陛下,林郡公,这人年纪上来了,酒量便越发不济了。”
“哀家只觉有些头晕目眩,想去更衣净面,也好透透气清醒片刻,不知可否……”
话语的尾音柔柔拖长,未尽之意已然明了。
离席不过是体面的托辞,贪恋这片刻光阴,想在这处处弥漫着楚奕气息的天地里多徘徊一刻,才是她心湖深处最真实的涌动。
女帝目光温和,自是颔首允准。
“太后请自便,外间燥热,需多加仔细。”
楚奕闻声,立刻警觉地转身,太后身份尊贵异常,在自家府邸绝不能有丝毫差池闪失。
他目光迅疾如电,扫向魏南枝,沉声吩咐,语速平缓却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姑姑,烦劳你亲自陪太后娘娘过去,务必周全伺候,寸步不离。”
“是,阿郎。”
魏南枝应声上前,行走间裙裾几乎不发出声响。
等她行至安太后身侧,双手娴熟地交叠于腹前,恭敬地微微欠身。
“太后娘娘,请随奴婢来。”
安太后眼波流转,似春日融冰的溪水,在楚奕轮廓分明的脸上短暂地停驻了一瞬。
那双妩媚的眼眸中原本的笑意似乎瞬间加深了些许,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
她这才将纤手,轻轻搭在旁边的小宫女手背上,仪态万千地盈盈起身。
旁边魏南枝亦步亦趋、保持着半步距离,她袅袅婷婷地隐入灯火稍显迷离的厅外回廊深处。
几乎是安太后那雍容身影消失在珠帘锦屏之后的同一刹那,萧隐若放下了手中的银箸。
此刻,她拿起一方素白的丝帕,在光洁如玉的唇角按压了一下。
随即,她淡声开口,声音清冽得如同碎玉被投入冰泉之中。
“失陪片刻,去去便来。”
借口亦是寻常不过的如厕。
然而,在扭头的瞬间,她的眼风极其迅疾、又扫向了楚奕的方向。
那一眼,短暂得如同错觉,却包含了太多内容。
没有言语,只有一种近乎命令的暗示,冰冷却带着钩子,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
“跟我来。”
楚奕的心仿佛被那无形的、带着倒刺的钩锁骤然攥紧。
他深知萧隐若那张颠倒众生的容颜之下,潜藏着何等果决乃至冷酷的性情。
此刻,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唇角甚至还维持着方才与旁人交谈时未散去的淡然笑意,继续从容地低语着。
不过,他脑中已如疾风骤雨般开始飞速盘算应对之策,去肯定要去的。
不然,这位指挥使只怕是要生气了。
与此同时。
一直侍立在萧隐若身后的侍女白水仙,眼帘低垂着,搭上了那辆轮椅扶手。
萧隐若面无表情,端坐于轮椅之上,如一尊没有温度与生命的玉像,任由白水仙推动着她,也朝着厅外行去。
眼见萧隐若的身影消失在门廊转角。
楚奕又转向身旁的秦相,不疾不徐地续上了方才的话题,言辞恳切,滴水不漏。
待一番毫无破绽的客套言毕,他才从容地将杯中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微动。
饮罢,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向着席间众人微微颔首。
“诸位慢用,在下不胜酒力,腹中翻腾,恐有失仪,需得失陪片刻,暂离醒醒神。”
秦相随即点了点头:“楚侯爷,去吧,路上注意点。”
此时,林昭雪正专注地倾身于御座旁,陪着女帝细语闲谈,并未留意到楚奕这边的动静。
楚奕随即优雅起身,玄色的锦袍随着动作不见一丝褶皱,步履沉稳,如同平日行走般从容不迫。
然而,细心之人若留意其脚下,便可察觉那看似平稳的步伐之下,步幅悄然加快了几分。
而就在楚奕离席的刹那。
斜对面的寿阳公主正用纤纤玉指把玩着一颗晶莹的葡萄,闻声目光如电般倏然抬起,原本慵懒的眸子瞬间闪过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精光。
她不动声色地将葡萄放回缠枝金盘,精巧的下颌微绷,几乎是楚奕的身影刚从主殿侧门消失的瞬间,便已悄然起身,提着繁复华丽的宫装裙裾,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