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个世界的一百天后,宣冲开始看世界。
这期间,宣冲见了自己的父亲东图王几次;东图王忙于公务,忙着和咨议局内那些名为“王臣”的家伙们议事。
这些王臣们,名为臣,实则本土既得利益代表。议事中自然掺杂着扯皮:“我王,粮食不够!”“我王,造温炉那边,煤矿不足了!”,这让偶尔听到其中讨论的宣冲,不由吐槽:“冰汽时代的刁民啊。”
东图王刘荡阵,在得知刘浩行从学院回来了后,是对其冷淡了一段时间。但是现在,见到自己儿子表现得足够“振作”,语气中带着柔和。
“闻鸡起舞”“苦读不辍”都是振作的标准。“玩物丧志”“贪享无度”就是萎靡不振。
严父不会像慈母一样轻易的表达赞赏。更不会如同家中老祖母那样,将其搂在怀里心疼的说“清廋”了,他见了刘浩行后,第一眼只是甩了一句“算是有个人样了”。
话虽如此,但每日都在关注。这不,派来体术宗师教刘浩行调理身体;请来了最好的格物学老师,并且给附近工坊捐了款,让刘浩行随时可以找到负责人陪同进入长见识。
十二岁开始,是男孩变化最大的时候;宣冲的个头从一米五开始猛烈上窜,似乎是继承了北方水土,明年可能就是一米七。这放在南方已经是一个小大人的架势了。
…出去走走…
东图的产业链是捕鲸和海洋捕捞业务,工厂中充满了油污,墙壁上到处都是黑色的痕迹。而工人们,远没有王府的俊男靓女好看,都是屠夫身材,食人魔模样的满脸横肉。
至于这些分鲸的工人,在没有工作的时候,酗酒打女人都是常事。
从第一印象来看,在工厂中忙活的下层人都是不可救药的人渣。当他们拿着刀子斧头在冰冻的鲸尸上切肉的时候,保镖们直接将宣冲护在一旁。
然而宣冲很清楚,当自己都有了这样的“第一印象”,这说明某些人操作的很成功。
自从近代化后,统治结构相对于封建时代变得更加精妙了。
统治者们要心安理得地榨取一类人价值,就会在言传风评上“罪化”他们。当一群人被“罪化”后,在秩序顶端的统治者结构,就会心安理得的享受“罪人”创造的价值,
若不是历史课上养成了“劳酬”的观念,如同思想钢印一样落在宣冲的价值观中,话说宣冲真的会被“罪化”的感官所牵着走。
宣冲旁白:骆驼祥子是一个好作品,因为塑造了一个老实本分,勤恳的普通人,是怎么被貌似公允的老爷们变成那种好赌,游荡,让人产生恶感的形象。若是让写《红高粱》那帮人描述,那么必然会描写祥子这类人是如何从毛孔中冒出天生的恶,而他们这帮白莲花的文人是如何痛苦地维持纯洁的。
宣冲:“不干活的人,没资格站在道德干岸上指责干活的人。”
这就好比天天做保养的领导,突然指着熬夜赶班上火的打工人说道:“你态度好一点”一样,过于虚伪。
宣冲望着陪同们在工厂中“孤高”的态度,确定自己的前身,乃至于这个世界的食肉者们,应该是意识不到自己的虚伪。
…以百姓为刍狗…
紧接着十日后,宣冲抱着“发现矛盾”的逻辑,了解了这个时代的科技和人文后,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用自己前世的标准来说,这个世界的技术是“黑科技”。
而现汉的人文,是标准“帝国主义”集大成者。前世发源于欧洲的“帝国主义”与之相比,完全就是蛮子们。
现汉的大儒们,将他们这套慑服内外的系统叫做“王道和霸道杂糅”。
宣冲突然明白,前些日子听别人拿着报纸论庙堂事时,为什么是直接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了。因为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真的是不懂。
前世那些划分“阵营”概念,在现汉这条时空完全没有出现。
因为在现汉的历史线上,非王道之地之外著书立作,太人言轻微了。
“左”“右”源自于塞纳河穿城而过,分割出乡村传统和商业自由隔岸对望。至于“共同经营”的概念,则是来源于一些善于经商流浪族裔的内的文化。
宣冲那些耳熟能详的“概念”,在历史上来说是小概率事件。其最终能兴起,都是刚好碰到一个关键历史条件,那就是“明末陆沉”。
“明末陆沉”后,儒家士大夫这个群体的主要工作不再是为“工商业兴起后”新时代的理学。随后几百年时间为“小族凌大国”削足适履辩经;直到最后积重难返,搞不定工业化的治理,面对的坚船利炮骑脸,不得不引用外部理论破局。
正如同一个游戏的开发为了少数投资方喜好搞适配,就搞不了开发了,简而言之明末之后,儒家士大夫就辜负了这片土地的需求。而需求的仍然在。不是什么外面传过来的“经义”具有顽强生命力,而是因为神州万兆子民需要,所以才让“某部经”有了生命力。
同样值得注意的,早期从西洋传来的“经”都不是完善的,是被交纳了足够多血税后,才变得完善可用。(欧罗巴早期空想者为了“打造乌托邦”而做出行动,其抽象程度,堪比宣冲时代白左)。
至于宣冲所生的时代,为何无法像上个百年前前,诞生那么多震撼人心的理论了?只剩下搞抽象,例如演蓝精灵,三人行这类奇葩。
因为再也找不到愿意为“理论践行”交那么多血税的文明族裔了。(宣冲:上个世纪的成功,让欧佬们还以为自己是某某下一个时代潮流先驱,其实就是路边一条。没有柴火,火种怎么能点燃?指望大食那帮人来听话,交血税?)
换而言之,如果东方文明传承的好好地,没有引用外部理论的意愿。那么世界上就不存在那么多所谓外来的“真理”。
“真理”不是因为出现在某些哲学思想丰富的圣地才叫“真理”;而是因为生命力旺盛的民族、文明不惜几千万地交血税后,才逐步成为了真理。
大文豪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得多了才叫做路。
…所有的哲学思想出现,都是为了解决本土问题…
今天的现汉,朝中派系存在“王道”和“霸道”之分。各派的徒子徒孙在这个阵营划分中,就如同“左右”贴标签一样。庙堂的乡野的中,凡是涉及到到的对外藩,以及贸易的,双方都按照“王道”“霸道”立场入座辩论。;
“王道”在于“治”,“霸道”则是“制“。
如同前世“左右”成为形容词。在现汉内,王道派系内部会指责队友太“霸道”,而霸道派系内部会讽刺“王道”方面太惠,蛮夷是畏威不怀德的。
左和右理论的出现,是归结于西方人对于“威权对普通人的束缚”是否合理的辩论。
西方在意的是“威权”,而在东方在意的却是“治乱循环”。
无论王道还是霸道,也无论“治”还是“制”,要解决的都是“天心之争”。
“天心之争”哲学下,讨论的人对供养自己的天地、社稷有没有一个正确的态度。
宣冲仔细的阅读了“天心之争”,总结一下,就是“个人唯心”和“天道唯物”之间不相契所产生的矛盾。
这种哲学思想,是围绕着五造大汉不断“治乱循环”而搭建的哲学框架。
现汉的学者们认为:所有王朝开国时期,自上而下都是“天心相合”,故天下大治。而到了中后期,则会因为一系列“天心相悖”的操作,由治转为乱。
以“亨汉”为例,该条兴衰规律格外清晰。
亨汉是刘备光复的,但是东汉末年地方上豪强集团基本盘,早已是冰冻三尺。
刘备创立亨汉后,七年就撒手而去了;而后二十年,虽然有名臣辅助,但太宗(刘禅)以仁,对麾下众臣多以训斥为主,而非行雷霆杀伐。
故在亨汉中后期,就依旧是魏晋那个鸟样子。
“心”就是人所想,“天道”就是客观规律,就是允许包括人在内的万事万物所行的可能。
亨汉后期,当世家大族用五石散、清谈来追求心灵超脱;而百姓则是在佛像前寻觅慰藉,而不注重“天”。随后天下大乱,这就是“天心相悖”所产生的。
近代大儒们批判亨汉末期怪相:自上而下,都没对天道社稷,产生一个正确的态度。
而“天心相合”的标准是:百姓对脚下的社稷细心灌种;而士大夫要操持正业,天子和各地宗族族长,掌握“祀”要恪守礼法。时刻要端正自己的态度,防止与“社稷”相悖。使得稳定体系产生“病”相。
而本朝就是按照“天心之争”纲领来治国,至今已经是四百年了。
大儒们把这个世界自上而下的总结,将所有的人道纷争都归结于“天心相悖”。
故,宣冲用前世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是有“大众和精英的矛盾”;但是本朝的百姓士大夫们则完全没这个概念,他们的思维中只有“天心相悖”。
所谓“心”,就是士大夫也好,百姓也罢,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情。但是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让自己的“心”和“天”相悖。
不存在士大夫对百姓压榨的概念,倘若有人对着百姓阐述压榨,那就是故意教唆,试图制造“天心相悖”。
而百姓若是履行种田种地“天职”,却因为苛捐杂税活不下去了。“天心相悖”理论就会把问题找到了统治阶层身上。
…宣冲恍然:这社会理论的核心不是正义,而是“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但必须要给“刍狗”苟活的路…
就拿繁衍来说,这是百姓和士大夫们都要做的事情。即“天之允”。
百姓们只要努力在工厂中工作,积攒足够成家立业之资即可。
而士大夫呢?决不能如同“亨汉”末年那样狂买奴婢,婢女劝酒不力就杀;而是要拿出家资:“损有余,而补不足。”
例如,在当朝的历史学家们分析“亨汉”灭亡时,就重点阐述了一个现象。
对小家小户来说,培养的男子能作为主要劳动力;相对而言,女子要培养,对家庭的经济价值差,故常常丢弃女婴。
而百姓们如此“个人所想”,不符合客观长远发展,就造成了“天心相悖”;亨汉末年,人口膨胀,却少有战争消耗男子数量,故,随着九州大地一声雷,挑动黄河天下反。
本朝吸取了教训。
小门小户趋男避女的情况,是难以用律法来约束。
为了防止产生“天心相悖”的后果,律法是命令各地士大夫们强行担责。一所所公义堂建立起来,专门收女婴。
在工业化的粮食供应下,公义堂内的这些丁口完全能够养得起。
至于这些女子笄礼后,则是以公义堂为父母,而婚配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是以公义堂说的算。
而公义堂,由于是当地士大夫们出资,所以所嫁的都应当是本地的青壮。
而娶了公堂女子的男子,所要下的聘礼,除了一头猪和红布之外,还有巨额的贷款。
既然让本地力夫们贷了款,本地豪强们就必定为其就业而奔波。东图内的捕鲸业,纵然是个铁饭;但刘荡阵依旧要拿出钱,来折腾钢铁业以及航运业务。
现汉各地,那些传了上千年的世家,早就不是魏晋那样,闲着没事干就清谈;忧愁的睡不着而求玄。
现汉踏入近代后,存续了一套有着清晰指标的考核体系,让各地掌握资源的世家大族维持着本土的“家和万事兴”。谁也担不起“天心相悖”的大帽子。
像农民起义这样的情况,不只是像明清时候问责地方大员这么简单;而是当地主持“祀”的几个大族们的祭祀,就得直接停了!敢逾制,就是淫祀,就要流放边疆。
而一个地方大族不能祭祀,就没有名义把手上青壮给组织起来,其族权会大幅度的下降。这就好比是宣冲前世,当一个大学因为丑闻失去“神圣性”,他们在学术界的力量,搞事情的力量,就大幅度减弱了。
包括刘浩行现在的东图王府,掌握的煤场,渔场的股权,所获得红利是三千万银币,按照宣冲那一世,是妥妥的地方垄断。
但这样拥有的财富,却并没有如昂犹巨富们那样,可以举着“自由”来保驾护航。
按照“天心相合”理论,是要尽义务的。
东图府,每年至少一千万都是用在养女上,确保本地“天心相合”。——当然了,这些养女们想自由移动就业去大城市?想都别想。本地花钱是为了本地,不是给外地人口失衡兜底。
宣冲让用前世某些概念来表述,就是大汉内部有着恐怖的“榨取剩余”的能力。
各个大城的劳力们,平均工作五到六个时辰!乡间农民们除了伺候自己的庄稼,还要打工筑路,薪水极低。
但是这样的现汉,在两百年来就是没有发生过大规模起义!
每一户男丁都被家庭拴着,如同牛马一样背负一块又一块的负重。
在现汉江南区域的大城中,草民们的过劳死并不鲜见。
除了江南水路铁路发达区域之外,其余各处草民们没有人口流动,草民们是生于此养于此。现汉内富饶地区对外地人的恶意远比宣冲前世的情况要恶劣的多,是西欧对对东殴的级别,并且影响到了上层,宣冲前身刘浩行在燕都被霸凌,也就是因为这个要素。
东图岛这个地方,是标准苦寒之地,属于标准“天心相合”体系下治理的藩国。
上述是东方王朝进入近代化下,为了保证领土庞大后的妥协政策。
要不然,按照前世那个欧洲自由流动体系,东图内的人早就跑没影了。
啥?藩国不算领土?宣冲前世毛熊的加盟邦,和白头鹰的州,一个个权利都比现在的藩国要大。鹰和熊常常面对自家下面诸侯们拍桌子,而东图这样小藩国,在朝廷那儿上桌都不行的。甚至卖资源的资格,都被中土内掐着。
东图这边每年真金白银的砸一千万银币建立社会保障,是心善?这是保自己的“统战价值”。
每年用一千万,就是能把几十万牛马给拴在东图。说明自家能在这片苦寒之地做主。
宣冲:“把人禁锢在土地上,其实和把宗族的人禁锢在乡里没两样。比起古代的‘买奴’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声,而规模更加大。”
宣冲在工厂中进行了系统调查后,确定过劳导致酗酒,酗酒导致男性普遍短命。
那些拖儿带女的妇女?——嗯,这得看这些苦命女人,能不能趁着自己姿色尚在找个外地男人嫁了。(到东图这个苦地方的,都是流放过来的破产者。)
但多半还是要进入女工工坊,用女子之躯来养家。至于女子嘛,会在浣洗的间隙时间,聚在一起抱怨命苦,但不会造反。
如果女工劳累死了,会得到自家诰命夫人亲手发的“贞妇奖章”,孤儿们则又会进入公义堂。
宣冲调查完毕后,离开了鲸鱼肉场,皮革厂等地。
宣冲带入这个世界的逻辑:治乱循环才是东方历史主要矛盾,所以读书人们的理学(哲学)均要为这服务。而这套哲学理念发展了两千年,存在高度复杂的运作机制,绝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打破的。
宣冲回顾了那片脏乱差棚户区域:我这时候跑到工厂中喊“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绝对不会有任何人跟着自己吆喝。反手,就会将自己举报了。有着老婆和孩子的男人,那可是保守派中的保守派。
…黑科技…
而在另一边,宣冲的便宜老爹,东图王正在和南边的商人们讨论现在兴建钢铁厂的事宜。
一位工头:“王爷,这是淮左炼烽司最新的炼炉!如果计划顺利,明年的时候,钢铁厂产量五十七万吨!”
在铁渣工业区中,炽热的钢铁滚滚而出。
东图王道:“铁厂建成后,我们这儿的丁口会有十万人为铁业而活。那么我们这儿的口粮缺口?”
另一位南边商人:“王爷放心,您这儿只要保证铁料出炉,我们可以找南方代表,与您签订三十年的粮食供应协议,保证以稳定低价供应贵方。”
一旁海商补充道:“我们做您的生意,都有建邺方面的太庙备注,不会出岔子的。(粮食不够吃,天心相悖,是有人担责的。)”
这些南方财阀们,现在筹谋北方的长期布局。
宣冲想着未来卖油发福利,而东图现在丰沛的资源,何尝又不是在更聪明的人算计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