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箭矢,旋转攒刺,祝巧巧的脸上神色煞白。
她觉得自己的肚子在痛,看着那箭矢的寒光,女子想要逃亡,但是腹中的孩子已经临近生产,偏在这个时候受惊,开始腹痛,即便是被裴玄鸟护住,她也痛得站不住。
但是在这样的危险下,她还是选择双手环抱孩子,用自己的后背对住了箭矢,面对强弓重弩的激射,这样的行动,几乎有些可悲,可笑了。
祝巧巧泪流满面,呢喃道:“飞鹏,我和孩子。”
“我们来找你了。”
她和邻居家的孩子路飞鹏,自小青梅竹马,天下崩殂大乱,蜀川之地,本来没有什么战乱的,大唐有【扬一益二】之说,蜀地,也就是益州,即是天下最富。
但是那位曾经天下大日般存在的三郎圣人,却经散关、金牛道逃入蜀地,并在成都立足。
他带来了风暴。
带来了这几年的争夺,以及兵锋的烈烈血腥气息。
叛军占领长安后,连接关中与江淮的运路被切断。此时,其余地方运来的物资需先汇集到襄阳,再沿汉水运至汉中,最后通过褒斜道等蜀道北运至扶风。
战场的争夺,也是粮道,是运输的争夺,为了运送这些东西前往前线,路飞鹏便被征召,只偶尔完成军令,得以返乡数日,便得回去,继续完成军令。
大唐军团律例清晰,府兵或戍卒有明确的轮番制度。
但是国难当头,哪里还有这样的机会呢?
路飞鹏只能匆匆踏上战场,他告诉祝巧巧,大决战要开启了,就在长安城,广平郡王元帅,郭子仪他们,将会取得长安,运输吃紧,便说,等到国家安宁的时候,自会有休沐。
去年说了这样的话,路飞鹏踏上前往战场的道路。
运输补给,犹如人周身之血脉,极为关键,也必然遇到各种阻碍,祝巧巧每日里为丈夫祷告,那一日祷告的时候,手中的佛珠却断裂,佛珠子散了满地,她怔怔失神了好一会儿。
然后传来了,长安城收服的消息。
她开心得不住感谢。
只觉得那一日天都是澄澈的。
可随即传来的,便是抚恤书,说他的丈夫,那样一个鲜活的,活生生的人,为了保护运输的补给,遭遇了山贼和溃军,怒吼说,这是为了家国平定,你们不能抢,被活生生杀死。
祝巧巧只觉得天昏地暗,她想着死。
死了算了。
可是那时她才知道,出发前的相聚时,自己已经怀有身孕,她不能就这样带着孩子死去,就把下了老鼠药的饭菜都泼了。
公公婆婆和她抱头痛哭。
她努力想着活下来,要好好告诉这孩子,他父亲是个为国家牺牲的好人,是个不着于史书的英雄。
可是,事情总也变差。
不知道怎么的,公婆和爹娘都开始患病,一睡不醒,先是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婆婆死了,然后是爹,然后是公公,最后娘亲在梦中睡着,也越来越虚弱。
她挣扎着活着的,却还是被拉出来了。
先是被骂,然后被当做了肉盾牌,再然后,丈夫的孩子被唤作杂种,现在箭矢也要来了,祝巧巧倦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子的。
这世道,便是如此吗?
李镇岳急步前冲,裴玄鸟大骂凌空,他们的武功手段,足以自保,但是想要护住这些百姓,就有些力有不逮了,箭矢破空的声音,凌冽锐利,像是大唐盛世的梦碎裂的声音。
平静的声音落下。
于是,这密密麻麻的箭矢,就这样猛然定住!
尾羽还在激射之中,不断震颤着,但是箭矢的前面,却死死钉在空中,竟是不能够有丝毫的寸进,密密麻麻,定在虚空,直到此刻,那平静清朗的声音,才落在了祝巧巧的耳中。
“定。”
就仿佛只是这一句话,便当真如同敕令一般。
漫天箭矢顿住的画面,犹如暴雨落地却骤止,似雷霆奔走而忽停,李镇岳松了口气,裴玄鸟脸上出现一丝微笑,有轻微的开门声音。
袖袍翻卷,双鬓斑白的少年道人缓步走出。
平静往前,却似有那排山倒海般的气焰。
众多士兵面对这样的画面,竟似乎是梦魇住了一样,只是知道不断拉出箭矢,也不断射箭,箭矢密密麻麻,都在周衍身前停住。
少年道人走到了祝巧巧的身前,眸子闪过一丝涟漪。
以他的眼力,神通,以及泰山府君隐隐生死之境界,隐隐看出来了,祝巧巧,和在他化身来到阆中时候,见到的那个游荡于道路,迷失了家乡的川军路飞鹏有很大的关联。
周衍俯身下去,将她搀扶起来,以法力安抚她的心神。
“玄珠子。”
“你来为这位大嫂治一下伤。”
玄珠子窜出来:“好。”
祝巧巧此刻却已经受惊之下,心神迷迷糊糊,低声叫喊道:“我,我要回去,请你们送我回去吧,我就只是个普通的妇人。”
“我,我家中还有三炷香,我的丈夫,没在外面,不点着香,我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周衍沉默了下,想到了那雾气之中,爽朗豪迈的汉子,轻声道:“他已经回到家了,贫道还给他上了三炷香……”这一句话,像是带着了某种令人清醒的能力。
祝巧巧一下清醒过来,然后流下眼泪来。
玄珠子,徐芷兰搀扶住了祝巧巧。
周衍轻声道:“这是我故人之妻,有劳二位了。”
玄珠子点了点头,看了看后面,即便是此刻,对方仍旧还在不断射出箭矢,弩矢,此地的温和气息,和彼端的杀伐凌厉,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撞,让人不安,惊惧。
玄珠子虽是有一身道行,但是不擅长杀伐,道:
“交给你了,小周……”
他下意识还要喊出梦里的称呼,一滞。
周衍握拳,在玄珠子的头顶不轻不重砸了下:
“回去吧。”
“好了,现在是时候,谈一谈我们这里的事情了。”
周衍脸上的笑意收敛,他缓缓起身,转身,箭矢如同雨水一样,他抬起手指,两根手指随便拨动箭矢,于是,在那数百人的注视下,漫天箭矢,犹如活物,伴随着周衍转身,也变化。
所有箭矢温顺地调转方向,如同被无形的手操纵着,箭矢锋芒散发寒意,遥遥指着前方所有人。
周衍袖袍一扫,拂尘平静搭在臂弯。
目光第一次平静地扫过全场敌军。
“汝等,欲要何为?”
卢以山早就被沈沧溟制住,带回;却还有其他人的声音大喊:“杀了他,这等妖道,披甲反抗,还和那沈沧溟有旧,必是叛军!”
那些士兵似乎沉沦于某种无形无质的操控之中。
他们都下意识握住兵器,双目隐隐然空洞失神,周衍拂尘一扫,背后那缓缓流转的箭矢,齐齐震颤,发出一阵阵低沉肃杀的鸣啸。
然后,仿佛万剑齐发。
瞬间洞穿过这些人!
袁语风,老刘头不过只是凡人,哪里见过这一幕,下意识发出惊呼尖叫,只以为这些人,全部都已经被杀了,即便是被制住了的卢以山也以为如此,眼底先是恐惧,旋即狂喜。
知道无论这些人身份是什么,屠戮了这么多的本地良家子,那么他们做什么事情,有什么计划和打量,都会彻底失败,再怎么样的命令,都会遇到极大的阻碍。
可是下一刻,他的面色却刹那凝固。
箭矢齐齐落下。
却未曾有血腥味流出。
一柄柄剑,弓弩,齐齐落在地上,那箭矢竟是将所有人的兵器击碎,是将这些人的反抗之力都解决了,这一幕,足够壮阔玄妙,并非是大刀阔斧的杀戮,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神韵。
老刘头呢喃道:“真遇到了,这一次,是真的遇到了。”
袁语风再看到周衍背影的时候,又出现了恍惚之感,周围的万物似乎又开始被剥离,纯粹的【方位】开始显现,又一次重新回到了正常人的视野。
卢以山终于控制不住,那种见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产生的恐惧,以及这等恐惧之下的,极为小器量的愤怒,凄厉道:“你,到底是谁?!”
“阆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的!?”
“怎么可能!”
拂尘一扫。
周衍嗓音平静,淡淡道:
“紫气东来三万里,函关初度五千言。”
“青牛西去百千劫,楼观长悬一洞天。”
“贫道——”
周衍踏前半步,所有箭矢恰好调转方向,混着各种兵器碎片,齐齐落下,抵着地面,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拂尘扫过,长风不绝,搅动雾气。
“太上楼观。”
………………………
话音落下,卢以山的瞳孔剧烈收缩,旋即厉声道:
“太上楼观,乃是我大唐国教道观,你何人等,竟敢在此伪装,杀了他,杀了他们啊!”
“汝等是要叛乱吗?”
“本将乃是奉了郡守之命令来此,若是反抗,待会儿大军一至,汝等必死,必死!”
卢以山已经癫狂了,他像是疯子,却也要抓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平淡的声音落下:“哦,郡守……”
李知微举着一盏灯,从古玩店里走出来。
个子小小,胆子大大的李姑娘一双丹凤眼落下,左手掌心托举一枚印玺,那印玺上,有玄官可以感应到的,属于大唐的人道气运之力。
卢以山的眸子瞪大,呢喃道:“这,这是……”
李知微只能想着,外出的时候,崔妃让她把自己的小印带着,如今,这带着一缕人道气运的印玺,反倒是成了关键的一子,少女平静道:
“吾乃高祖太武皇帝之玄血,太宗文武皇帝之曾脉,天皇大圣皇帝之遗泽,开元圣文神武皇帝圣人之嫡传,大唐李家之女,奉吾祖圣人,吾父广平王太子元帅之令,来阆中,彻查汝等!”
在梦境之中,是李知微最想要逃避的力量。
而在此刻,却也是面对此刻局面,最为有力的选择。
在这里强杀不是好的选择,李知微的眸子微抬,一双丹凤眼在此刻熠熠生辉,周衍禁不住心中感慨,果然是那个李姑娘。
在梦里面直接逃婚。
在现实中,直接假冒圣旨。
不愧是你!
卢以山的脸色煞白,呢喃道:“不,不可能,不可能的……郡守说了,这事情觉不可能。”他抬起头,看着眼前众人,论力,论理,论名,皆是个必败之局。
他忽然朝着前面奔出几步,然后猛然跪在地上,头颅重重磕在地上:“郡主殿下,末将拜见郡主殿下!”
“末将只是,只是奉那该死的郡守之令而行!”
“末将,末将知罪!”
“就请殿下,按我大唐律例,将末将捆缚下牢,等到一切判明,再将末将按罪行论处便是!”
裴玄鸟啧了一声。
这般杂种家伙,竟然还通晓大唐律例。
如今看来,之前绑来无辜百姓,当做肉盾,也是为了之后说是和他们勾连,还能把功劳做大是吧,这已经算是杀良冒功,平日得斩,可这阆中局势,怕是没那么简单。
李知微知道,自己的名号就是假的,看着跪下磕头的卢以山,李知微呼出一口气,扫过那千人,似乎做出了决断,道:
“父亲,给我先斩后奏之权。”
卢以山一滞,猛地抬头。
不可能!
自武曌之事后,大唐皇室不可能允许,她是在假冒圣旨!
他要叫喊出声,李知微朝着沈沧溟微微一礼,道:
“沈将军,请诛此獠。”
卢以山还要喊,沈沧溟已动了,若非是担心自己的暴动,会坏了周衍的事情,沈沧溟早已出手,此刻出刀,犹如雷霆含怒,刹那迸发。
一刀将卢以山的嘴给戳烂。
把卢以山的舌头剐了。
然后挥刀,将那卢以山胸口劈杀得烂肉一般,让他吃尽痛苦,这才一刀子杀了。
他杀人素来冷冽,此番故意让卢以山承受这样的折磨,可见他心中愤怒到极致——上官下令,裹挟了普通军人,将屠刀挥向大唐自己人,这完全刺激到沈沧溟。
沈沧溟杀戮极狠厉的时候,众人当中,一个人心中惊悸。
……王爷所说,意外的因素,竟然如此恐怖?
一名悍将,一个太上楼观道人,还有郡主。
不行,得要回去禀报。
他后撤一步,却已有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
少年道人的声音平和,在他耳边响起:
“这位朋友,想要去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