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的夜晚。
北城东郊,沿着国道往外走七八公里,有一家烧烤店。
店面不大,门脸也就四五米宽,里面摆了十来张桌子。
这地方离市区远,平时生意一般,主要做过路司机和附近工地工人的买卖。
晚上九点多,店里原本还有三桌客人。
一个穿黑色夹克的年轻人走进来,跟老板耳语了几句,然后掏出一沓钱放在柜台上。
老板数都没数,转身对那三桌客人说今天有事要提前打烊,账都免了。
客人们虽然有些诧异,但看到免单也就没多说什么,陆续离开了。
老板娘收拾了一下其他桌子,只留了靠墙角那张,然后和老板一起进了后厨。
十分钟后,杨鸣走进来。
他在角落那张桌子坐下,点了根烟,静静地等着。
又过了二十分钟,花鸡推门进来。
他瘦了不少,脸上的颧骨更突出了,头发剪得很短,几乎是个平头。
穿着件军绿色的冲锋衣,下面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双旧运动鞋。
“来了?”杨鸣道。
“来了。”花鸡走过去,咧嘴一笑,然后坐下。
老板从后厨出来,端着个炭火盆放在桌边,又拿来两箱啤酒、一些羊肉串、牛肉串、韭菜、茄子,摆了一桌子。
“要动手了?”花鸡开门见山。
杨鸣点点头,拿起两瓶啤酒,用打火机撬开瓶盖,递给花鸡一瓶。
“我本来想安排其他人去……”杨鸣说。
花鸡笑了:“你觉得这种活,有谁比我干得好?”
杨鸣也笑了,举起酒瓶和花鸡碰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花鸡喝了一大口,把酒瓶放下,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时间过的真块……你还记得在纳市的时候,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杨鸣拿起一串羊肉,“你那时候嘴里总是嚼着槟榔。”
“现在不吃了。”花鸡吐出一口烟,“和孙巧结婚之后就戒了……”
提到孙巧,两人的神色都有些黯然。
“在纳市的时候我们都是小人物。”杨鸣转移话题说,“给孙文跑腿……”
“可不是。”花鸡拿起一串牛肉,“你还记得,有一次为了收一笔账,我们在人家麻将馆门口蹲了三天三夜。”
“最后还是没收到。”杨鸣补充道。
“那家伙跑了,从后门溜的。你还记得孙文是怎么骂我们的?他说歪日,你两个憨杂种,连要钱都不会要……”
花鸡模仿起孙文的语调。
顿时,两人都笑了起来。
“还有一次咱们去谈玉石生意。”花鸡继续说,“你还记得那个姓陈的老板吗?”
“记得,那个胖子。”
“对,就是他。”花鸡把烤好的肉串撒上辣椒粉,咬了一口,“请咱们吃饭,一桌子菜,咱俩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把人家的菜都吃光了。”
“那时候是真穷。”杨鸣说,“兜里就几百块钱,还要整天在外面装大款。”
“后来那笔生意还是黄了。”花鸡又喝了口酒,“不过那顿饭是真好吃。”
沉默了一会儿,花鸡突然说:“你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不找个老婆?”
杨鸣愣了一下:“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觉得那个赵华玲就不错。”花鸡说。
“你还知道她?”杨鸣有些意外。
“怎么就不知道了。”花鸡笑道,“你手下那几个兄弟,朗安、老五、麻子,都跟我提过好几次了。说这个女人能力强,对你也是真心的。”
杨鸣摇摇头:“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花鸡放下手里的肉串,认真地看着杨鸣,“你不能一辈子一个人过吧?还是说你还惦记着沫沫?”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人。
杨鸣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又开了一瓶酒:“都是过去的事了。”
“对不起,我不该……”
“没事。”杨鸣打断他,“确实都过去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现在也过的挺好。”
“那就好。”花鸡知道杨鸣不想多谈这些,换了个话题,“等这边的事情完了,你有什么打算?想过回滇南吗?”
杨鸣端起酒瓶,喝了一口,没有回答。
花鸡明白他的意思。
这一仗,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其实我挺想回去的。”花鸡自顾自地说,“滇南的天气好,不像北城这么冷。我想在大理买个小院子,没事种种花,养养狗,悠闲地过日子。”
“你?种花?”杨鸣笑了,“你连仙人掌都能养死。”
“那是以前。”花鸡也笑了,“人总是会变的。”
他们继续喝酒,聊着过去的事。
聊到在纳市的时候,他们怎么从小混混一步步爬上来。
聊到那些已经死去的兄弟,孔强江、严学奇、大毛,还有更早的一些人。
聊到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枪林弹雨中的生死一瞬。
“你知道吗?”花鸡突然说,“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没有走这条路,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在工地搬砖。”杨鸣说。
“也可能在开出租车。”花鸡说,“每天接送不同的客人,听他们讲各种故事。”
“那样的生活你过得了?”
“过不了。”花鸡坦然地说,“我这种人,注定就是这个命。从第一次拿刀的时候,就回不了头了。”
夜深了,店外的国道上偶尔有大货车经过,车灯扫过窗户,在墙上投下移动的光影。
两人已经喝了两箱啤酒,桌上的烤串也吃得差不多了。
花鸡的脸红了,眼神开始迷离。
“杨鸣。”他突然叫了一声。
“嗯?”
“如果我这次……”花鸡停顿了一下,“帮我去看看小陈……”
“别说这种话。”杨鸣皱眉。
“我是说如果。”花鸡坚持道,“也不知道这小子现在过的怎么样了。”
杨鸣看着他,过了几秒才说:“放心吧。”
花鸡点点头,又灌了一大口酒。
这次他是真的醉了,趴在桌上,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
杨鸣叫来外面的人,让他们把花鸡扶上车送回去。
自己又在店里坐了一会儿,抽完最后一根烟,才起身离开。
走出店门,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凉。
国道上空无一人,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站在路边,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
那些灯光看起来很温暖,但他知道,那种温暖不属于他。
这么多年了,从杨蕊死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这条路上走着。
现在终于要到终点了,不管是他的终点,还是秦天诚的终点,总要有个了结。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
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