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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圣心】

    当薛淮掏出那本《河工札记》,绝大多数人都知道顾衡已经没有起死回生的希望。

    顾衡同样明白这一点,然而求生的本能还是促使他双膝跪地,仓皇失措道:“陛下容禀,臣不知工部旧档竟存在缺失,因而一时误解薛文肃公,绝非恶意污蔑构陷,求陛下恕罪!”

    那本《河工札记》里面不光有薛明章的治水心得,还有修筑扬州大堤的种种细节,想要查证非常容易,再加上薛淮方才有理有据地驳斥他的质疑,顾衡清楚不能再嘴硬,因此对薛明章愈发恭敬。

    此刻他不奢求平安无事,只要能免受死罪便是最好的结局。

    “陛下,臣不相信顾郎中对个中隐情一无所知!”

    薛淮立刻开口,不给顾衡任何狡辩的余地。

    这并非是他不懂得见好就收,而是经过前世十余年仕途的历练,他早已领悟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官场之上不动则已,一旦出手就不能心慈手软,绝对不能给对方卷土重来的机会。

    更何况这个世界于他而言陌生且凶险,既然决定要做就狠到底,反复无常只会让旁人看轻他。

    龙椅之上,中年帝王淡然问道:“为何?”

    顾衡忍不住转头看向薛淮,这一刻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愤恨有畏惧,也有一丝丝乞求的意味。

    薛淮自然不会在意,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先父主持修建的扬州大堤已经矗立十年,这十年时间里曾多次承受洪水的冲击,一直没有出过太凶险的状况。正常而言,大堤只要及时有效地维护,至少可以维持三十年以上。臣举两例,其一都江堰,其二安丰塘坝,这两处水利设施落成超过千年,迄今依旧能够发挥作用。”

    天子双眼微眯:“说下去。”

    薛淮长身肃立,不疾不徐道:“陛下,以臣先父当年营造的大堤之稳固,理应不会在十年后轻易垮塌,因此臣可以做出一个大胆的推测,那便是在最近十年里,工部相关衙门对扬州大堤的维护和加固存在极大的疏漏!如此便能解释,为何顾郎中会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想构陷一位已经离世六年的贤臣!因为他知道若是朝廷继续查下去,一定能发现工部这些年的猫腻,届时他一条命都不够赔!”

    大殿之内浮现骚动,引来纠仪御史冷厉的注视。

    “不……不是这样的,陛下,请听臣解释!”

    顾衡已经彻底慌乱,他无心再去怨恨薛淮,因为对方切实掐住了他的七寸。

    朝中任何一个衙门都经不起细查,清贵如翰林院亦是如此,更何况工部都水司这种油水丰厚的地方?

    天子暂时没有理会涕泪横流的顾衡,他多看了薛淮几眼。

    前几日靖安司密报,翰林院编修薛淮在青绿别苑附近的九曲河失足落水,然后被姜璃那丫头的侍卫救了起来。

    据说薛淮在清醒之后性情大变,仿佛一夜之间成熟稳重,不再像一头暴躁偏执的守山犬。

    起初天子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他更信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薛淮怎会因为一场意外改了性子?

    若事情如此简单,沈望和崔氏这两年也不至于操碎了心。

    今日大朝,薛淮毫不犹豫跳出来的举动似乎印证天子的判断,不过在接下来的过程中,他发现薛淮和以往相比确实有一些改变。

    所以他决定再看看。

    “你认为顾衡构陷贤臣,只是出于那个原因?”

    天子平静却有压迫感的声音传来,薛淮很快就察觉其中的审视意味。

    其实薛淮心里很清楚,自己今日的出手打乱天子的安排,这位至尊心里多半会有些不爽利,因为在对方眼中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如今下场的只是顾衡这种马前卒,正主连影子都没有暴露,更不必说其余各方势力都还在观望。

    按照常理而言,这件事需要持续酝酿和发酵,顾衡会在风暴中心站一段时间,直到天子确认时机成熟才会收网。

    却不料棋局伊始,薛淮直接跳出来掀了棋盘。

    顾衡这枚棋子的下场已经注定,其他人自然不会继续出手。

    薛淮心念电转,一边想一边说道:“回陛下,臣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

    他已经达到目的就不必横生枝节,适当回归本色更合理。

    听到他这句话,且不说旁人如何想,站在后方的侍讲学士陈泉长出了一口气。

    他庆幸自己没有像顾衡一样亲身入局,否则下场好不到哪里去,更庆幸薛淮没有将他卷进来。

    然而他不知道,薛淮当然不曾忘记他这个搅屎棍,只是他都没有直言顾衡的弹劾极有可能是受人指使,又怎会这么早就和陈泉算账?

    陈泉和顾衡一样,他们都不过是棋子而已,在不确定执棋者是谁之前,薛淮有足够的耐心静静等待。

    “顾衡。”

    天子没有再逼问薛淮,转向瑟瑟发抖的都水司郎中,漠然道:“你为何要弹劾薛明章?”

    “臣……臣……”

    顾衡的两排牙齿在打架,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天子眼中闪过一抹戾色,厌恶地说道:“剥去他的官服,交给靖安司仔细审问。”

    “陛下饶命——饶命啊!”

    顾衡面色惨白,惶然大呼,然而殿内一片沉寂,没人在这个时候出面帮他说情。

    两名廷卫上前,将顾衡直接架起,如拖动一条死鱼带离皇极殿。

    “薛淮。”

    “臣在。”

    突然没了下文,就在薛淮以为天子是不是要象征性地夸赞几句他今日所为、或者是隐晦地训诫他要隐忍谦卑的时候,天子淡淡道:“你退下罢。”

    薛淮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行礼道:“臣遵旨。”

    天子没有再看他,直接起身朝后殿行去,大太监曾敏连忙高声道:“退朝!”

    这场朔望大朝便如此突兀、令人措不及防地落下帷幕。

    约莫一炷香后,文华殿。

    十余位衣紫重臣鱼贯而入,他们以首辅宁珩之为首,礼部左侍郎沈望亦在。

    众臣行礼如仪,天子端坐御案之后,手中捧着那卷《河工札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免礼。”

    “叫众卿家过来,是想听听你们对这件事的看法。”

    天子放下文卷,开门见山地说道:“畅所欲言便是,朕不会因言问罪。”

    工部尚书薛明纶当即躬身行礼道:“陛下,臣罪该万死。”

    天子细眉微挑:“你有何罪?”

    薛明纶愧道:“臣身为工部尚书,治下不严便是大罪。”

    天子稍稍沉默,然后冷声道:“这几年你在工部做得有声有色,朕本以为你能打理妥当,却不料你连四司郎中都管不住!糊涂!若非薛淮从家里翻出这本手札,顾衡就会得逞,届时不光薛明章的身后名受损,就连朕也要受牵连!让天下人知道朕亲手树立的贤臣居然如此不堪,朕的脸面往哪搁!”

    薛明纶额头上浮现汗珠,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只要天子还肯动怒就好。

    他不敢争辩,连连请罪。

    天子自然知道这位重臣的心思,骂了一顿之后幽幽道:“所以你那天叫薛淮过去,是将工部旧档中那些记录交给了他?”

    这件事不算难猜。

    薛淮今日能够一举击倒顾衡,在于他知己知彼,手中不光有薛明章留下的手札,对顾衡的底牌也一清二楚。

    单凭他自己肯定做不到这一点,除非薛明纶出手。

    薛明纶不敢隐瞒,垂首道:“陛下明见万里。臣只是觉得薛明章父子二人皆为诤臣,断然不会行营私舞弊之举,不过……臣没想到薛淮如此急切,不肯稍加忍耐,恳请陛下恕罪。”

    天子知道这话只能信一半。

    薛淮虽然只是翰林院编修,但他的性格早已人尽皆知,薛明纶怎会不知?

    说到底,这位工部尚书是怕夜长梦多,被人借着顾衡这枚棋子牵扯出工部太多的问题。

    如今审查多半会局限在顾衡本人身上,最多再加上一个都水司,不至于让整个工部遭受一次震荡。

    他望着薛明纶恭敬的神态,缓缓问道:“那你认为是何人逼迫顾衡构陷薛明章?”

    语调虽轻,却如一道惊雷落在薛明纶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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