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的下场已经注定,但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
殿内诸位重臣对此心知肚明。
先前在大朝会上,薛淮指出顾衡这么做的原因是工部都水司存在严重的问题,并且和今年夏天南方汛情加重有直接的关联,他为了掩盖罪行才决定铤而走险。
然而这个可能性很小。
究其原因,顾衡既然想要捂盖子,那么他应该尽量低调隐藏,联合他人抹平账册里的问题,将水患的责任推给天灾和当地官员抗洪不利,而不是主动跳出来闹大。
他弹劾薛明章就意味着这件事不可能大事化小,这关系到天子的脸面,朝廷一定会全力追查,届时工部都水司的问题怎么可能藏得住?
所以顾衡一定是另有缘由。
只不过薛淮已经将顾衡解决,幕后之人肯定会更加谨慎小心,不敢轻易暴露蛛丝马迹。
天子当时不置可否,甚至没有逼问顾衡,便是因为在顾衡身上纠缠没有意义。
在他看来,此事多半还是要着落在薛明纶身上。
有人想对付这位简在帝心的工部尚书,直接对他出手未免草率,成功的可能性较低,所以迂回前行,先让顾衡吸引朝野上下的注意,然后将火烧到工部。
从下到上由点及面,等到工部那些隐藏在阳光之下的脏事悉数暴露,薛明纶便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薛明纶同样明白其中凶险,所以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薛淮施以援手。
只要斩断顾衡这条线,他就有足够的转圜余地。
此刻听到天子低沉的问询,薛明纶颇为苦恼,其实他比天子更想知道是谁在幕后搞鬼,毕竟对方的目标是他,然而他这几天在工部内部仔细盘查,尤其是调查顾衡的人际关系,依旧一无所获。
“陛下恕罪,臣委实不知。”
薛明纶面露羞愧,继而迟疑道:“不过……臣先前在殿上听薛淮说,他被翰林院的杂役诬告窃据卷宗,此举极有可能是幕后设局之人的手笔。如果薛淮没能洗清不白之冤,那么顾衡的构陷多半会得逞。这两件事显然存在关联,只不知细节究竟如何。”
翰林学士林邈心中不虞,他就知道薛明纶会将自己拉扯进来。
见天子望来,林邈只好将那天翰林院发生的事情复述一遍。
先前薛淮是一言带过,诸位重臣不知细节,故而不会联想太多,此刻听到林邈完整的陈述,有人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薛明纶感激地看了林邈一眼,顺势说道:“如今看来,这幕后之人端的心思险恶!为了搞乱工部,他不仅逼迫顾衡犯下这等欺君大罪,甚至还想害死薛淮!万幸林掌院察觉蹊跷,这才没让对方得逞。”
“薛尚书谬赞。”
林邈看似礼敬实则拉开距离道:“此事多亏薛淮机敏,下官只是尽量做到不偏不倚罢了。”
他身为翰林学士,虽说当下品级没有六部尚书高,但是论将来的前程未必弱于薛明纶,他当然不想趟这个浑水。
这些年他只需要静心养望,再主持一届科举会试,如同当年的翰林学士沈望一般,接下来便可等待时机挪个位置。
眼前明显是个大坑,他除非吃错药才会选择跟薛明纶站在一条船上。
薛明纶并不在意,继而对天子奏道:“陛下,刘平顺显然是受人指使才陷害薛淮,不过臣觉得侍讲学士陈泉有些古怪。论理他不应该在尘埃落定之前表现得那么急迫,当时他的一言一行分明是在推波助澜,有意针对薛淮。”
旁边一位重臣心中冷笑。
他便是刑部左侍郎卫铮,与薛明纶并称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
如今刑部尚书一职暂时空缺,官员们私下议论,都认为卫铮上位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然而薛明纶怀疑的幕后黑手里面就有卫铮这个选项。
虽说两人同为宁党骨干,但其实是积怨已久。
这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薛明纶和卫铮因为一件事发生激烈的冲突,从那之后互相看不顺眼,尤其是六年前工部尚书出缺,两人都希望能得到宁珩之的提携,最终薛明纶捷足先登,卫铮险些气得吐血。
要不是宁珩之举荐卫铮为刑部左侍郎,又许诺他将来会助他执掌刑部,卫铮肯定咽不下那口恶气。
世人有一种想当然的看法,结党就必然会是铁板一块,实则正好相反,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会有争斗,纵然是贵为首辅的宁珩之也无法阻止。
毕竟高位只有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青云直上就有人原地踏步,甚至可能会跌落山脚。
当然这也是因为薛明纶和卫铮能力强资历深,宁珩之才会选择安抚,若是一般官员哪里敢在首辅面前放肆。
这几年两人在宁珩之的斡旋下,勉强维持面上的平和,私底下的较劲却从未停过。
如今有人意图将火烧到工部,薛明纶又怎会忽略卫铮这个老对头?更不必说他非常清楚卫铮和陈泉的关系。
此刻听到薛明纶含沙射影,卫铮当即开口道:“启奏陛下,林掌院于前日将杂役刘平顺扭送至刑部,臣立刻让人提审。据刘平顺交待,大约半月前有神秘人掳走他的两个孙子,并以此胁迫他不得告官,并且要按照他们的安排陷害薛淮。臣已经派人追查此事,尽快查出那些神秘人的身份。”
天子幽深的视线落在卫铮脸上。
他当然知道宁珩之的左膀右臂不合,这正是他乐于看到的景象,倘若宁珩之身边人人齐心,那他怎会容许朝堂上存在一个宁党?
但是他并不希望这些重臣闹到你死我活、甚至罔顾朝廷脸面的地步。
说到底,朝廷的脸面便是他这位天子的脸面。
被天子这般冷冷地盯着,卫铮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可是他又无从说起,总不能突兀地解释他和陈泉的关系,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便在这时,一个老迈的声音说道:“卫侍郎,我好像记得那位陈侍讲与你关系颇为亲近?”
卫铮心中一凛,随即冷静地说道:“欧阳阁老,下官与陈泉同朝为官当然相识,只是这亲近之说从何谈起?”
他默默骂了一声老不死。
这个时候突然横插一脚的不是旁人,正是内阁次辅欧阳晦。
他比首辅宁珩之大四岁,看似相差不大,放在官场上却如天堑一般,而且宁珩之身体康健,恐怕再活二十年也不会昏聩,这就更加让人绝望。
欧阳晦不贪财不好色,一辈子唯独钟情官路,偏偏有一个比他年轻更比他优秀的宁珩之挡在前面,或许他这辈子直到老死都没有希望体验一下首辅的感觉,他又如何能甘心?
所以明知天子将他放在这个位置是为了敲打宁珩之,却没有给他太多的实权,欧阳晦依然甘之如饴。
至于眼下这桩案子,欧阳晦冷眼旁观数日,虽然还没摸清楚幕后黑手是谁,但眼下有机会给宁珩之的两员得力干将添堵,他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不过他很了解天子的心思,自己上上眼药没问题,陷入太深则得不偿失,于是朝卫铮歉然一笑道:“许是我听错了,卫侍郎莫要介怀。”
卫铮憋屈地说道:“下官不敢。”
另一边薛明纶淡淡道:“先前林掌院审了许久都没能让刘平顺开口,到了卫侍郎这里不过是转瞬之间就交待清楚,侍郎真是好手段。”
他本意是想表明此事另有蹊跷,刘平顺的前后反应不太寻常,并非有心拉林邈下水。
也亏得林邈养气功夫好,只是在心里暗骂一声。
卫铮则冷笑道:“尚书大人谬赞,这都是下属们的功劳,我岂敢居功。”
薛明纶脸色一冷,无论如何顾衡都是他的下属,如今却捅了那么大的篓子,他又有何脸面可言?
眼见两人针尖对麦芒,御案后的天子面无表情地哂笑一声。
薛明纶和卫铮连忙低下头。
天子按下心中的躁郁,转而看向那位一直沉默的中年文官,问道:“首辅如何看待此事?”
中年文官身量颀长,面容方正,双眉疏朗如淡墨扫就,颧骨微隆而不嶙峋,鼻梁挺直如悬胆,下颌蓄着修剪齐整的短须,通身气度温润沉凝又不失威仪。
他便是当朝内阁首辅宁珩之,表字元琢,时年五十二岁。
迎着天子的目光,宁珩之语调不急不躁,犹如一潭平湖不见波澜:“陛下,幕后之人的身份十分隐秘,臣认为他的目的在于挑起朝堂纷争。如今薛淮以力破局,对方定然会潜伏水下,因此不必将过多的精力浪费在他身上,可命靖安司沿着顾衡和刘平顺两条线索仔细调查。”
他顿了一顿,神色诚恳:“当下朝廷应着重关注江南民生,赈济灾民恢复农耕乃第一要务,查明河工真相次之,问责相关官员再次之。”
天子微微颔首,眼神终于平和:“善,便依首辅之言,内阁尽快拟定条陈。”
宁珩之拱手一礼,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