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京城通州皇家码头。
岸上旌旗猎猎,河中船只相连。
今天乃是云安公主姜璃奉圣谕南下,前往浙江杭州府灵隐寺为当朝皇太后祈福的启程之期。
太子姜暄、二皇子楚王、四皇子魏王、五皇子代王和八皇子梁王亲自相送,这等排场足见姜璃在皇室中的地位。
辰时二刻,礼部侍郎当众宣读圣旨,礼宾焚香祭拜河神,姜璃遂和太子、诸皇子道别,由女官搀扶登上宝船。
这艘大船共分四层,顶层是姜璃的寝殿和生活场所,二层是女官和侍女们的住处,下层住着内侍和公主府的侍卫,底层便是船工们的住处和舱室,另外还有护卫船和补给船若干艘随行。
天子对姜璃的安全问题十分重视,除姜璃最信任的公主府护卫之外,护卫船中有八百禁军,沿途两岸时刻会有靖安司密探巡查,此外漕军各部都已接到总兵伍长龄的军令,会随时为云安公主提供便利。
船队徐徐南行,京城愈来愈远,渐渐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宝船顶层暖阁之中,姜璃换了一身素雅的天水碧宫装常服,未戴繁复冠冕,只绾了个简单的流云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凤首衔珠步摇,坐在临窗的紫檀软榻上。
窗外是浩浩汤汤的运河水光,将早春依旧带着寒意的清冷阳光揉碎成粼粼金屑。
姜璃不复之前在岸上的浅笑嫣然,眉眼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
这个年节对她来说并不轻松。
过完年她便是十八岁,这个年纪的天家公主大多已经成婚,虽说并非绝对的定例,但是后宫的卫皇后和柳贵妃都在热心地帮她张罗,姜璃不得已抬出皇太后的名头——她此番南下杭州一来一回或许需要大半年,哪有闲暇去考虑婚事,最快也得明年再论。
除了婚事之外,姜璃还需耗费大量心力在太子和几位皇子之间周旋,譬如方才在码头上,二皇兄楚王和五皇兄代王的言语交锋几乎摆在明面上,最后还是姜璃撒娇佯怒才平息下来。
暖阁内熏着清雅的玉兰香,侍女们早已无声地退至屏风之外。
忽有脚步声响起,姜璃抬眼望去,只见身着深青色宫装的苏二娘走了进来。
“殿下。”
苏二娘行礼道:“我带人在各层巡视了一遍,没有发现疏漏。”
“二娘辛苦了。”
姜璃素来尊重陪伴她长大的苏二娘,温言道:“坐。”
“谢殿下。”
苏二娘依言落座,姿态恭谨但不拘束。
她望着姜璃略显倦色的面庞,关切地说道:“殿下今日起得早,又在岸上站了许久,可是乏了?不若小憩片刻?”
“无妨。”
姜璃望着窗外的沿岸春景,淡淡道:“先前忘记问你,这几天太子殿下和几位皇兄可有什么动静?”
苏二娘不疾不徐道:“前日楚王殿下入宫请安,出宫时和礼部尚书郑大人偶遇,两人交谈片刻,不知具体内容。昨日代王殿下宴请了代王妃的母族亲眷,其中便有大理寺少卿纪大人。太子殿下和另外两位亲王近几日一应如常,并无特殊情况。”
礼部尚书郑元和大理寺少卿纪信?
姜璃脑海中迅速浮现这两人的生平履历。
片刻过后,她神色平淡轻声说道:“看来太子哥哥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希望他能忍受住这份煎熬。”
苏二娘对此深以为然。
去年春闱案之后,天子对太子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有两次甚至当着内阁大学士的面教训太子,虽然他从未流露过易储的念头,可是这种事压根经不起世人深思。
近半年以来,楚王、代王甚至是素来不起眼的梁王都开始有意识地表现自己,只有四皇子魏王仍旧如往日一般内敛。
“殿下,陛下真有易储的打算?”
私下里苏二娘没有拐弯抹角,毕竟她知道姜璃的大多数隐秘。
姜璃微微勾起嘴角,哂笑道:“皇伯父的心思不好猜,不过当下他肯定不想折腾,太子哥哥并未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只是他需要静下心谨守本分,倘若往后还搞一些小动作,届时皇伯父对他就不会是这么简单的敲打了。”
苏二娘顺势说道:“陛下行事向来暗含深意,比如这次对薛同知的嘉赏,多半也是对太子的提醒。”
听她忽然提及薛淮,姜璃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
苏二娘所说的嘉赏,是指去年那桩震动朝野的两淮盐政贪腐大案,事后朝廷对有功之臣的封赏。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范东阳于去年十二月上旬抵达京城,将八百余万两赃银解入国库,天子和庙堂诸公无不喜笑颜开,而通过范东阳的详细禀报,天子确认两淮盐案的原委始末,遂命内阁和吏部商议封赏功臣诸事。
伍长龄、石道安、黄冲和谭明光等人的封赏很快定了下来,然而议功进程卡在了薛淮身上。
薛淮的功劳毋庸置疑,没有他就不会挖出那么多贪官污吏和不法豪强,八百多万两的进项让朝廷的困境得到极大缓解,这样一个根正苗红、出身优越、忠心耿耿又能力突出的年轻官员,朝廷理当将其竖为表率。
宁珩之和欧阳晦没有从中作梗,吏部尚书房坚揣摩圣意,直接奏请天子擢薛淮为大理寺少卿,此议遭到沈望的坚决反对。
房坚深知天子有多么赏识薛淮,于是决定造就一段佳话——薛明章当年便是从扬州知府擢为大理寺少卿,如今薛淮由扬州同知超擢为大理寺少卿,这都是圣天子慧眼识人之功。
沈望当然不会同意,在御书房内毫不迟疑地驳斥房坚,或许是因为天子要给这位即将入阁的工部尚书几分尊重,最终否决了房坚的提议。
因此薛淮的封赏一直到正月初九才定下来,传旨钦差十一日启程南下,这会估摸着已经到了山东境内。
姜璃的心情不太爽利并非因为此事,而是薛淮送给她的年节礼十分普通。
她当然不想要金银财宝之类的俗物,只需薛淮再给她写一首专属于她的诗词便可,然而薛淮让人送来的年礼只是几样江南特色,固然价值不菲,可在姜璃看来委实没有诚意,甚至还不如沈家通过广泰号送来的礼单那般用心。
“殿下。”
苏二娘自然知道姜璃心中所想,她略显迟疑道:“今日登船之前,我又收到一条消息。”
姜璃好奇地问道:“想是和薛淮有关?”
“是。”
苏二娘默默叹了一声,缓缓道:“薛家崔老夫人将要派人南下,向扬州沈家提亲。”
暖阁内温暖如春,但苏二娘明显感觉到她说完这句话后,周遭的空气似乎冷了三分。
姜璃扭头看向窗外,表情并无异常,她的指尖却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扣着紫檀木榻的雕花扶手,室内清雅的木兰香此刻竟然让她觉得有些憋闷。
“薛沈两家乃是世交,沈青鸾虽是商贾之女,但是沈秉文凭借去年冬天的大义捐献,已经赢得陛下亲口嘉许的义商之名,再加上沈青鸾聪慧大气,这桩婚事倒也算得上良配。”
良久,姜璃淡然地说出这番话,此刻她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仍在,却只剩下一片疏离的平静,连先前眉眼间的些许倦意也驱散得一干二净,唯余紧抿的唇线和若有若无的冷峭。
当今世上没人比苏二娘更了解姜璃。
公主殿下这神情哪里是不在意,分明交织着恼怒、失落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难过。
这一刻苏二娘忽然很自责。
姜璃自幼父母双亡,虽说她在某些事情上堪称天赋之才,但是因为缺少母亲的陪伴和教导,难免理不清这世间最复杂的情感。
如果当初在姜璃故意吃醋、以这种方式加深她和薛淮羁绊的时候,苏二娘能够直言相劝,或许她不会陷入如今的烦恼,最重要的是姜璃可能并不清楚这份烦恼来源于何处。
这种状态若一直维持下去,只怕会严重影响到这对年轻男女之间的关系。
一念及此,苏二娘斟酌道:“殿下,你对薛同知如何看?”
“二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姜璃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旁人的故事,继而道:“薛淮要娶谁是他的自由,我不会横加干涉,除非沈家做出不可原谅的错事。”
“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苏二娘摇摇头,无比认真地说道:“殿下,于你而言,薛同知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如果你真心把他当做可靠的盟友,那就要尊重盟友的私事,如此你们的关系才能长久。如果……如果殿下觉得薛同知堪为良配,更要注意你们之间的距离,因为一位驸马绝对不可能帮殿下做成那些事。”
姜璃怔住。
苏二娘遂起身道:“殿下,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你都不能将薛同知视作掌心棋子,因为他绝非池中之物,殿下若想掌控他,最终你们只会越行越远。”
姜璃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浮现复杂的神色。
苏二娘行礼道:“如今殿下南行杭州,途中必然要路过扬州,届时殿下对薛同知的态度关系到往后大计,还请殿下三思。”
姜璃知道除了苏二娘之外,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对她如此坦诚。
她轻轻一叹,幽幽道:“二娘,谢谢你的提醒,我会仔细斟酌。”
苏二娘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恭敬地说道:“殿下不怪我多嘴就好。”
“自然不会。你先下去罢,我想歇息片刻。”
“是,殿下。”
苏二娘离去之后,姜璃缓缓垂下眼帘,双手环抱胸前,蜷缩在温暖又冰冷的软榻之中,宛如一只迷茫又脆弱的幼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