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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赴黄泉】

    太和二十年,三月初四。

    这原本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然而清早一个惊人的噩耗在城内飞快传开。

    年仅十九岁的济民堂神医徐知微不幸染病而亡。

    很多人在听闻此事的瞬间只当这是一个恶毒的玩笑,那位徐神医自从去年秋天来到扬州,几个月的时间里救治病患无数,让济民堂在扬州境内的名声乘风而起,坊间皆在传扬神医之名。

    两个月前的影园大宴,徐知微第一次在世人面前露出真容,其冷艳倾城之貌足以令人倾倒,那份行善救苦之仁心又让众人十分敬重。

    大宴结束之后,徐知微便消失不见,济民堂对外的说法是神医因病休养。

    前来求医的百姓们固然觉得可惜,但是更希望神医能够早日康复,而且济民堂的其他郎中医术也不差,故而徐知微的消失并未引起非议,反倒时常有百姓去大明寺为她祈福。

    没人能够想到,徐神医竟然会香消玉殒。

    半天之内,全城震动,无数百姓赶到济民堂附近吊唁。

    此刻的济民堂已经戒严。

    扬州同知薛淮亲率官吏而至,此外乔望山、沈秉文和黄德忠等本地乡绅的车轿亦出现在济民堂外。

    济民堂的郎中和管事满面哀恸,同时心中又有诸多不解。

    其实他们对徐知微并不了解,原先只知这位医术精湛的女子来自杭州总堂,并且她身边的随从都是总堂派的人。

    她沉默寡言清冷如霜,除了治病救人,似乎对一切俗务都漠不关心。

    这些郎中们尊敬她,却也因她的神秘和总堂背景而保持着距离。

    如今她骤然离世,这份哀恸中难免掺杂着迷茫与不安——这样一位近乎天赋之才的神医,怎会如此轻易地被一场疾病夺去性命?

    薛淮在府衙官员以及沈秉文等人的簇拥下,走进济民堂略显压抑的前院。

    他身着素色常服,神情庄重而肃穆,目光扫过院内跪地痛哭的百姓、面色惶然的郎中和管事,最后定格在悬挂起的徐知微的画像上——那是按照她影园露面时的模样所绘,容颜清丽,眼神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清冷与疏离。

    画像下,只有孤零零一盏长明灯。

    “肃静!”

    岳振山一声低喝,蕴含着官威的声音压住满院的悲声与嘈杂。

    薛淮向前一步,沉重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诸位父老乡亲,诸位济民堂同仁。今日,本官与诸位贤达同来,皆因徐神医之殇,实乃我扬州府乃至江南杏林一大损失!徐神医妙手仁心,自去岁入扬以来,活人无数德泽苍生。然天妒英才,神医竟罹患恶疾,不幸仙逝。本官闻此噩耗,痛彻心扉!”

    “本官深知,徐神医之逝非独济民堂之悲,更是我扬州城乃至所有曾蒙其恩泽者之痛!神医虽非扬州生人,然其已将仁心大爱洒遍此间土地。故本官今日以扬州府衙之名宣告,徐神医当以扬州医官之礼,厚葬之!”

    他以府衙之名,授徐知微“扬州医官”之荣并宣告厚葬,这几乎是地方上对非官身平民所能给予的最高哀荣。

    这不仅是对徐知微医术仁心的盖棺定论,更是对其功绩的官方背书,瞬间堵住所有可能的非议与猜测。

    “大人英明!”

    乔望山第一个躬身响应,沈秉文和黄德忠等乡绅也纷纷躬身附和。

    薛淮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济民堂几位主事的郎中:“诸位同仁勿需过度悲恸,亦不必担忧济民堂未来。神医虽逝,然其济世之志永存。府衙将会同在场诸位贤达,全力支持济民堂继续行医济世,发扬徐神医之仁心仁术。当前首要是办好后事,神医生前清冷自持不喜喧闹,故后事不宜过奢,当以寄托哀思为主。灵堂设于济民堂内,供扬州百姓凭吊七日。七日后,择吉时于城西大明寺侧安葬神医。”

    “大人……大人深恩,济民堂上下……感激涕零!”

    一位年长的郎中,也是扬州济民堂名义上的主事,激动得老泪纵横,带着众人跪下叩谢。

    济民堂内外,白幡飘动,越来越多的百姓自发前来,或焚香、或献花、或默默垂泪,灵堂前很快堆满了寄托哀思的朴素祭品,人潮涌动却井然有序,悲痛中透着一股肃穆的庄严。

    薛淮在灵前亲自上了一炷香,对跪在一旁的郎中和管事们再次温言抚慰几句,才在众人的恭送下离开。

    ……

    当扬州城陷入哀恸,万千百姓涌向济民堂吊唁那位神医时,镇江府这边运河码头上的喧嚣依旧,帆樯林立,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一匹快马自北方奔来,穿过熙攘的街市,最终停在运河畔一座白墙黛瓦、门楣无匾、只悬两盏褪色旧灯笼的深宅侧门。

    骑士翻身下马,将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交给门口一个面无表情的灰衣汉子,低声说了几句。

    汉子点点头,脚步无声地穿过几重庭院,来到后院一间门窗紧闭、光线晦暗的书房前。

    房内,柳英正对着一盘残局枯坐。

    棋盘上黑白棋子纠缠厮杀,一如她此刻翻腾纠葛的心绪。

    “何事?”

    柳英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并未抬头。

    灰衣汉子躬身,双手将纸条奉上:“禀圣女,扬州急报。”

    柳英蹙眉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用的是圣教内部的暗语。

    “归尘令成,徐已病故。薛厚葬,事安。”

    冰冷的十三个字,像十三根烧红的钢针,瞬间狠狠刺入柳英的眼底,扎进她的脑海深处!

    “啪嗒!”

    柳英指尖一颤,捏在手中的一枚黑玉棋子直直掉落在地砖上,摔得粉碎,发出清脆又突兀的裂响。

    灰衣汉子自是柳英的心腹,见状默默叹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柳英整个人如同被抽去筋骨,向后靠在椅背上,脸庞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比窗外的白墙还要惨白。

    她猛地闭上眼,黑暗的视野里,瞬间涌起无数过往的碎片。

    那个大雪纷飞的腊月,她奉令杀死真正的凌英,本想一把火将现场烧为灰烬,却被一只稚嫩的小手攥住她冰冷的衣襟,那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力道,像一根细细的线,意外地缠住她这颗浸满毒汁的心。

    那个平和安宁的春日,牙牙学语的徐知微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叫她“姑姑”时,那软糯的声音和依赖的眼神宛如一朵柔弱却温暖的小花,抚平了柳英心中的褶皱。

    还有她手把手教导少女之时,她那委屈却倔强抿着唇的小脸。

    还有少女第一次独立治好一个垂危病人后,眼中亮起的光让柳英忍不住在无人的角落,嘴角微微上扬。

    往事如刀,将柳英的心寸寸割裂。

    自从下达那个命令之后,她便一直藏身于这个隐秘的据点,甚至无心打理济民堂的事务,因为一闭上眼她就会看见徐知微的脸。

    她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徐知微,可她没有反抗老祖的勇气,而且这次是因为她的疏忽导致圣教受到威胁,教中其他高层不会站在她这边。

    如果她坚持要保下徐知微,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她被罢免圣女之位,同时老祖会派高手强行处决徐知微。

    “你为何这么傻……你可以不听我的……”

    柳英喃喃自语,眼中满是无法化解的悲痛和愧疚。

    虽说她迫于老祖施加的重压,不得不用教中隐秘印记向徐知微发出提醒,但是徐知微完全可以装作没有看见,谁知她竟然真的选择了那条路。

    这一刻柳英似乎忘了,徐知微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两人虽以姑侄相论,实则与母女无异,徐知微从小到大把她的每句话视作神谕,将那份养育之恩刻在骨血里。

    曾几何时,柳英无比骄傲于徐知微的懂事聪慧,现在却又希望她没有那么懂事。

    “唉……”

    一声幽幽的叹息忽然响起。

    柳英扭头望去,只见胡娇娘身穿一袭素白长裙款款而来,眉眼间带着三分惋惜,喟然道:“知微这孩子真懂事,她这是怕牵连到姐姐,所以如此干脆利落地了结自己。”

    柳英寒声道:“你来做什么?”

    胡娇娘在窗边站定,貌似好心地宽慰道:“姐姐,知微已经走了,你莫要太过伤痛。而且这对你来说不一定是坏事,毕竟那丫头是凌英的遗孤,倘若她这次能活下来,有天知道是你杀了她的生母,只怕会出现你根本不想看到的场面。”

    她眼底有一抹讥讽掠过,显然是在嘲笑柳英的虚伪。

    柳英亲手杀死徐知微的母亲,将其培养成济民堂的招牌,又强逼她自尽了断,可谓坏事做尽丧尽天良,现在却又装出这样一副悲痛欲绝的姿态,也不知是在演给谁看?

    书房内忽有风起。

    下一刻柳英已经来到胡娇娘身前,右手掐住对方的咽喉,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真当我不敢杀你?”

    胡娇娘定定地看着她,笑道:“姐姐,扬州那边传回消息,徐知微将会在七天后下葬,你不去看一眼?”

    柳英目光微凝,缓缓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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