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匹纯白无瑕的骏马,拉着一辆通体由楠木打造的华贵马车,无声地,行驶在通往甘泉宫的专属驰道上。
车厢内,檀香袅袅。
墨尘与赵高,相对而坐。
这位权势滔天的中车府令,脸上挂着他那标志性的,如同画皮般的温和笑容,亲自为墨尘斟上了一杯温热的米酒。
“墨司丞,咱家先在此,预祝你前程似锦了。”赵高的声音,尖细而又充满了奇异的磁性,“能得陛下私宴款待,这份恩宠,自我大秦立国以来,屈指可数啊。”
墨尘双手接过酒杯,微微躬身:“皆是陛下天恩,墨尘愧不敢当。”
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宦官,是一条比卫尉李信,还要毒上百倍的蛇。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可能藏着致命的陷阱。
“哎,愧不敢当?”赵高用他那柔软的丝巾,擦了擦嘴角,笑道,“咱家可是听说了,墨司丞在南安郡,可是威风得很呐。一张图纸,搅动了郡城两府的风云。一封书信,更是直达九原蒙恬大将军的案头。这份胆魄,这份手段,咱家,佩服。”
他在“威风”和“佩服”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这是在敲打,是在告诉墨尘——你做的所有事,我都一清二楚。
墨尘端着酒杯,神色不变:“赵府令谬赞。墨尘所为,皆是为国,不敢有半分私心。想必,这也是陛下愿意见我的原因吧。”
他巧妙地,将所有行为,都归于“为国”的大义之下,同时,轻轻地将皮球,踢回给了皇帝。
赵高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的神色。
他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对付。他就像一块被水浸泡了千年的鹅卵石,圆滑、坚硬,不露半点锋芒,却又让你的任何试探,都无处着力。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赵高笑着,不再试探。
他知道,在真正见到那位至高无上的君王之前,任何言语的交锋,都毫无意义。
甘泉宫,建于山巅之上,是始皇帝晚年最喜爱的行宫。
传说,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当墨尘走下马车,踏上那由整块汉白玉铺就的广场时,他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和草药混合的奇异味道。
宫殿之内,灯火辉煌,却又异常的安静。
没有宫女,没有侍卫,只有一个个身着黑衣,如同鬼魅般的影子,在廊柱之间,无声地穿梭。
这里,是帝国的禁区,是君王的炼丹房,更是他寻求长生的梦境。
穿过九重回廊,赵高将墨尘,带到了一座空旷、宏伟的大殿之内。
大殿的中央,只摆放着一张小小的案几。
案几之后,一个身着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凝视着墙壁上那副巨大的,囊括了整个天下的山河社稷图。
他没有回头。
但仅仅是一个背影,便散发出一种足以让日月无光,让天地臣服的,绝对的,帝王之气!
是他。
大秦帝国唯一的缔造者与主宰者。
始皇帝,嬴政。
“草民墨尘,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墨尘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俯身,行五体投地之大礼。
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任何的试探与傲骨,都是愚蠢的自杀行为。
“起来吧。”
许久,那个身影,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达人的灵魂深处。
“赐座。”
赵高亲自搬来一个坐垫,放在案几的对面。
墨尘谢恩之后,依言坐下,头,始终低垂,不敢直视天颜。
“你,就是墨尘?”皇帝缓缓地转过身。
墨尘终于看清了这位千古一帝的真容。
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脸。
他的年纪,已近五十,眼角已有细密的皱纹,两鬓也夹杂着银丝。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那不是寻常人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喜,没有怒,只有一片深邃如宇宙的星空。充满了无尽的威严、无尽的孤独,以及……对一切的,绝对掌控。
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皆为蝼蚁。
“是。”墨尘的心跳,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加速了。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墨尘依言,缓缓抬头,迎上了那道足以洞穿一切的目光。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皇帝在审视他,像一个最高明的匠人,在审视一件新奇的工具。
而墨尘,则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帝王晚年,对时间的恐惧,对死亡的抗拒,以及对那虚无缥缈的长生,近乎偏执的渴望。
“你,很好。”
许久,皇帝才说出了第二句话。
他没有问“戍卒甲”,也没有问“黄金水道”,更没有问任何关于云阳城的纷争。
他只是看着墨尘,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你这身本事,是从何而来?”
“你这通天的胆魄,又是谁,给你的?”
这一问,平淡无奇,却蕴含着最致命的杀机!
这,是天子之问!
问的是你的根源,你的来历,你的底细!
回答得好,一步登天。
回答得不好,顷刻间,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赵高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像在看一场好戏。
墨尘的大脑,在这一刻,飞速运转。
他知道,任何关于“前世记忆”的解释,都是找死。任何关于“天赋异禀”的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必须给出一个,既能解释自己“异常”,又能满足这位帝王好奇心,甚至,能让他龙颜大悦的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叩首。
“回陛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回响。
“草民不敢欺君。草民并非生而知之,也无鬼神相助。”
“草民幼时,曾于山中,误入一处前人遗留的洞府。府中,无金银,无秘籍,只有一卷残破的竹简。”
“那竹简之上,所记载的,并非治国安邦之策,也非纵横捭阖之术。”
“它记载的,是一种,早已失传的‘道’。”
“哦?”皇帝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兴趣,“何种‘道’?”
墨尘抬起头,迎着皇帝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他赌上自己身家性命的答案。
“它称之为——”
“‘格物致知’之道!”
“竹简上说,天地万物,皆有其‘理’。山川有其理,故可测绘。水流有其理,故可疏导。木石金铁,皆有其理。只要穷究其理,便可识其性,尽其用。”
“草民不才,十数年来,只是遵循此法,将这‘格物’之法,用于舟船、甲胄、器械之上罢了。”
“至于胆魄……”墨尘自嘲地笑了笑,“草民本无胆魄。只是,草民深信,‘理’,是天地间最大的法则。顺理而行,则无往不利。草民所为,皆是顺‘理’而行,故而,心中无畏。”
格物致知!
穷究其理!
这番闻所未闻,却又暗合了道家思想,充满了玄妙哲理的言论,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皇帝那早已被方士丹药搞得混乱的思绪!
他一直苦苦追寻的长生,不也正是一种,想要穷究天地生命之“理”的妄想吗?
赵高的脸上,笑容凝固了。
他看着那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第一次,从心底里,生出了一股真正的寒意。
而龙椅之上的始皇帝,看着墨尘,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中,那片万年不化的冰川,终于……
裂开了一丝缝隙。
“好一个‘格物致知’……”
他喃喃自语。
“你,且上前来。”
“为朕,详细讲讲,你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