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北城门。
当墨尘的车队,在那面代表着天子威严的“日月黑龙旗”引领下,缓缓驶入这座帝国都城时,所有喧嚣,尽皆平息。
街道两旁,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锦衣贵人,无不躬身退避,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他们不知道车里坐的是谁,但他们认得那面旗,认得那些属于郎中令的宫中卫士。
这是来自陛下的礼遇。
车厢内,阿猛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窗外那如山峦般连绵不绝的宫殿楼阁,看着街道上那些比云阳城最富有的商贾还要华贵的行人,她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东家,”她压低了声音,“这里……就是咸阳吗?感觉……感觉每个人都像要吃人一样。”
墨尘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
“别怕。”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他们不是要吃人。他们只是习惯了,用鼻孔看人。”
“咸阳城里,没有百姓,也没有商人。”
“这里只有两种人——”
“吃人的,和被吃的。”
他掀开车帘,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能感受到,从街道两旁那些高门大户的深宅大院里,有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正如同毒蛇一般,死死地盯着他这辆不起眼的马车。
有好奇,有审视,有轻蔑,更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他知道,在他抵达咸阳的这一刻,他已经从一颗远在边郡的,不受关注的棋子,变成了一块,被摆在所有巨擘眼皮底下的,鲜美的肥肉。
每个人,都想上来咬一口。
车队没有直接驶向皇宫,也没有去卫尉府。
郎中令的使者,那位老宦官,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了城南一处由官府提供的,名为“少府别院”的馆驿之中。
这里,名义上是为外地来京工匠提供食宿的官办居所,实际上,环境却比云阳城的客栈还要简陋几分。
这是敲打,也是一种试探。
那位老宦官在安顿好他们之后,便皮笑肉不笑地告辞了,临走前,只留下了一句话:“墨司丞,您且安心住下。陛下日理万机,何时召见,还需静候佳音。”
静候佳音。
这四个字,意味着,墨尘被晾起来了。
他就像一条被扔进了浅滩的龙,虽然名义上还是皇帝征辟的“贤才”,但在真正见到天子之前,他没有任何权力,也没有任何根基。
他所有在南安郡创造的辉煌和官职,在这座权力的都城里,都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章平和他手下的铁鹰锐士,则被“理所当然”地,安排在了别院之外,负责“外围护卫”。
美其名曰“护卫”,实则是彻底隔绝了墨尘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李信的手段,阴险而又老辣。他用这种方式,将墨尘变成了一座孤岛。
入夜,别院之内,灯火昏暗。
阿猛和那几个跟来的年轻匠人,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东家,我们现在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阿猛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巨大的裁布剪,被她握得咯吱作响。
“不然呢?”墨尘正在灯下,不急不缓地,擦拭着一套从云阳带来的,精巧的木工工具。
“陛下的召见,卫尉府的刁难,丞相府的观望,赵高的窥伺……这咸阳城,就是一个巨大的棋盘。我们现在,只是刚刚入场,连棋盘的规则都还没摸清,若是轻举妄动,只会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谁说我们什么都不做?”墨尘笑了。
他抬起头,看向了窗外那片深邃的夜空。
“棋盘上的棋子,不动,不代表它没有价值。”
“有时候,等待,本身就是一种……落子。”
接下来的三天,墨尘真的什么都没做。
他没有试图联系任何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焦躁。
他每日,就在这间小小的别院里,带着阿猛和那几个年轻匠人,研究着他的那些工具图纸。他改良了鲁班尺的刻度,让它更便于计算;他设计了一种可以省力三倍的滑轮组,用来吊装重物;他甚至,还画出了一副,关于如何利用水力,来驱动锻锤和风箱的,匪夷所夷的草图。
他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沉迷于奇技淫巧的匠人。
而他这份异乎寻常的“安分”,却让别院之外,那些监视着他的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卫尉府内,李信听着章平每日的汇报,眉头越皱越紧。
他不相信,那个在南安郡能搅动如此风云的年轻人,会是一个甘于寂寞的匠人。
他越是安静,就越代表着,他在酝酿着什么。
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李信感到无比的难受。
而另一边,丞相府。
李斯,这位帝国最有权势的文官,同样拿着一份关于墨尘的详细卷宗。
“一个赘婿,在短短一月之内,白手起家,创办工坊,斗败豪商,舌.战官府,甚至,还引动了郡城两府的交锋,和九原大将军的关注……”
李斯用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看着卷宗上的字,喃喃自语。
“有意思。”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对着身后的门客,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去,给少府别院的那位墨司丞,送一份薄礼。”
“不必太贵重,就送一套,我们府上新出的,最好的文房四宝吧。”
“告诉他,丞相大人,很欣赏,有才华的年轻人。”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暗处,一张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从四面八方,向着墨尘这座“孤岛”,笼罩而来。
而就在第三天的黄昏。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无声的对峙,还将继续下去时。
一辆来自宫中的,由四匹白马拉着的华贵马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少府别院的门口。
车上,走下来一个他们最意想不到的人。
中车府令,赵高。
他带着他那特有的,如同毒蛇般的笑容,亲自走到了墨尘的房门前,用他那尖细的嗓音,柔声说道:
“墨司丞,咱家奉陛下口谕,特来请您……赴宴。”
“陛下,今晚在甘泉宫,设下私宴。”
“要单独,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