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上那个手握着一张羊皮图纸,身体微微颤抖的男人身上。
云阳主簿,赵文辉。
他的大脑,此刻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愤怒、震惊、羞辱、忌惮……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却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敏锐的东西所取代——一个从政多年的官僚,对“功绩”二字,最本能的嗅觉。
戍卒甲!
为大秦边军改良装备!
这个该死的赘婿,这个他一直视若蝼蚁的废物,竟然将一桩市井间的商业倾轧,硬生生地,拔高到了“为国尽忠”的层面!
他不是在辩解。
他是在用一份天大的功劳,来堵住所有人的嘴!
他是在用“大秦的利益”,来反将他一军!
封了他的工坊?就等于阻碍了边军装备的改良!
治他的罪?就等于打压为国献策的“忠良”!
无论哪一条,这个罪名,他赵文辉都担不起!
好狠!
好一个釜底抽薪,好一招以退为进!
赵文辉缓缓抬起头,他看着堂下那个神情淡然,仿佛早已算定了一切的年轻人,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这个墨尘,其心智之妖,手段之烈,绝非池中之物!
他今日若不能将其彻底碾死,来日,被碾死的,就一定会是自己!
然而……
他的目光,又落回了手中的图纸上。
那精巧的设计,那详尽的标注,无一不在诉说着它巨大的价值。
如果……如果这份功劳,能被自己握在手里呢?
一个疯狂的念头,从赵文辉的心底滋生出来。
他,赵文辉,慧眼识珠,于微末之中发掘奇才,督造利器,献于朝廷。这……这将是何等亮眼的政绩!足以让他在郡守面前,甚至在咸阳的贵人面前,都挺直腰杆!
利与弊,生与死,在赵文辉的脑中飞速权衡。
不过是瞬息之间,他便做出了决定。
“啪!”
惊堂木再次响起,声音却不再像之前那般严厉,反而带着几分……激动。
赵文辉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没有看吴德发,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墨尘,脸上竟浮现出一抹赞许的潮红。
“好!好一个墨尘!好一个‘为国尽忠’!”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图纸,对着堂下众人,朗声说道:“尔等可知,此为何物?此乃我大秦的强兵利器!墨尘之心,非为私利,而是为公!他将铺面改为工坊,非为扰民,而是在为我大秦,呕心沥血,研造军备!”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吴德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指着墨尘,结结巴巴地喊道:“不……不是的,大人!他……他明明是……”
“住口!”
赵文辉厉声喝断了他的话,脸色一沉,官威尽显。
“吴德发!你身为商贾,不思如何精进技艺,服务于民,反而因一时之商业争端,嫉贤妒能,妄图打压良才,甚至不惜诬告构陷,阻碍我大秦军备大计!你可知罪?!”
一顶“阻碍军备大计”的帽子,如同泰山压顶,狠狠地扣在了吴德发的头上。
吴德发“噗通”一声,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他知道,他完了。
他非但没能整死墨尘,反而把自己,变成了一块垫脚石,一块衬托对方“高义”的,又蠢又毒的垫脚石。
“本官宣判!”赵文辉的声音,威严而庄重,回荡在整个公堂。
“吴德发,诬告在先,罚金三千钱,以儆效尤!”
“墨尘,献策有功,其‘百工作坊’,乃为国之重地。即日起,受官府庇护,任何人不得无故滋扰!”
“另,本官以云阳主簿之名,命你墨尘为‘督造官’,限你一月之内,造出十套‘戍卒甲’样品,本官将亲自上呈郡守府,为你请功!”
一锤定音!
一场原本针对墨尘的必死之局,竟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华丽翻盘!
墨尘躬身,对着堂上那个已经将自己代入“伯乐”角色的岳父大人,行了一礼。
“草民……遵命。”
他的嘴角,藏着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的笑意。
当墨尘走出县衙大门时,外面的天,已经大亮。
围观的百姓们看着他,眼神中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嘲讽与不屑。取而代-之的,是敬畏、是崇拜、是好奇。
他们亲眼见证了一场传奇。
一个赘婿,是如何在一天之内,先是引爆商战,又是如何在公堂之上,舌.战官府,最终,还将自己的生意,做成了为国效力的“官商”!
墨尘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径直回到了铺子。
福伯、安叔和所有的匠人,早已等候在此。他们从衙役的口中,得知了公堂上发生的一切,此刻看着墨尘,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东家!”
最终,还是阿猛第一个上前,对着墨尘,深深地、郑重地,抱拳一揖。
这个动作,代表了她,代表了所有匠人,最彻底的归心。
墨尘坦然受了这一礼。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才算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支……军队。
当晚,墨尘没有回那间偏僻的小院。
他被赵府的下人,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主院的书房。
书房内,灯火通明。
赵文辉换下了一身官服,穿着家常的便袍,正坐在主位上品茶。
他示意墨尘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
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独处。
“你很好。”赵文辉放下茶杯,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岳父大人谬赞。”墨尘的语气,依旧平淡。
“不必叫我岳父了。”赵文辉摆了摆手,“在外面,叫我主簿大人。在家里,你若愿意,可以叫我一声……父亲。”
墨尘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赵文辉在向他传递一个信号——从今天起,他们不再是简单的翁婿,而是结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戍卒甲’的事情,我会全力支持你。人手、材料,只要你开口,我都会给你行方便。”赵文辉继续说道,“但是,你要记住一件事。”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你的才华,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以伤人。用得不好,也会伤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清寒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女婿。这个本分,你不能忘。”
这是拉拢,也是敲打。
“我明白。”墨尘点了点头。
他知道,赵文辉这种人,永远不会真正信任任何人。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为他创造价值,又能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工具。
而墨尘要做的,就是暂时扮演好这个“工具”的角色。
直到有一天,他拥有了足以掀翻整个棋盘的力量。
谈话结束,墨尘走出书房。
在通往后院的走廊上,他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赵清寒正凭栏而立,望着天边那轮残月,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她转过身,看着墨尘,面纱下的凤眸,在月光下,流淌着复杂的光。
“恭喜你,”她轻声说道,“又赢了一局。”
“是我们赢了。”墨尘纠正道。
赵清寒微微一怔,随即,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她眼中闪过。
“我父亲,都跟你说了吧?”
“说了。”
“那你现在,应该很高兴。”
“高兴?”墨尘摇了摇头,“我只觉得,麻烦才刚刚开始。”
“哦?”
“吴家,是云阳城最大的船运商。他们控制着城外所有水路的运输。”墨尘的目光,变得深远起来。
“我们制作‘戍卒甲’,需要大量的牛皮。而云阳城本地的牛皮,数量有限,且质量不高。最好的牛皮,都来自北方的草原,需要通过水路,运送过来。”
赵清寒冰雪聪明,瞬间明白了墨尘的意思。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
“吴家……会卡我们的原料?”
“不是会。”墨尘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一定会。”
“他们会让我们,连一张多余的牛皮,都拿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