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成看着女儿,她的质问像一根针,刺破了客厅里的温馨。
他没有回避,也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回答:“可以这么说。”
这个回答,比任何激烈的否认都更具杀伤力。
苏清璇眼里的震惊、愤怒、茫然,一层层地出现又消失,最后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死寂。
她低下头,拿起刀叉,味同嚼蜡般地切割着盘子里已经切得细碎的牛肉。
机械地往嘴里送。
苏玉成看着女儿的状态,心里一紧。“到底怎么了?腾飞公司出事了?”
苏清璇不回答。
一滴泪水毫无征兆地落下,砸在冰冷的餐盘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努力咽下一小块牛肉,哽咽着开口:“原来我的车,我的衣服,我的一切……就是这么来的。”
苏玉成心里的疑惑更重了,正要追问。
换了一身素色家居服的吴新蕊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她没有理会餐桌上的狼藉,径直走到父女二人面前,看着自己的丈夫,缓缓开口。
“是不是云岭乡的矿难,牵涉到了腾飞公司?”
苏玉成一愣,转向妻子:“怎么回事?”
市里报上来的情况,会同步送到省政府。
吴新蕊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
她本来打算回家问一问丈夫,结果被浪漫氛围给耽误了。
又被女儿的突然回家打断。
她没有看女儿,而是对着苏玉成:“我也想问问你。腾飞是你起家的公司,你有感情,我理解。可集团早就转型了,为什么这个公司还在旗下,而且越做越大?”
苏玉成叹了口气:“你忘了腾飞是怎么成立的?”
“我当然记得。”吴新蕊说,“那时候我在河口乡当乡长,你的事业刚起步。为了支持我的工作,你在河口乡买下几个亏损的集体矿,投入大笔资金,不仅扭亏为盈,也为集团赚到了第一桶金。”
“那时候,我的启动资金是家里支持的。”苏玉成说,“我可以退出,但他们尝到了采矿的甜头,又怎么会轻易收手。”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苏家的那些亲戚。
“那你也应该约束他们!”吴新蕊的语气重了几分,“现在出了人命,这笔账,人家只会算到新成集团的头上!”
苏玉成苦笑:“我连法人都转出去了,可那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怎么可能说切割就切割。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们自负盈亏,保证他们自己搞定麻烦,不来烦你。”
“公司在工商手续上,脱离集团了吗?”吴新蕊追问。
“只是让他们自负盈亏。”
“那小璇说你是幕后之人,一点也没错。”吴新蕊的话语一向不留余地,但对丈夫还是少见地这么直接。
苏玉成脸色沉了下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岭乡瞒报矿难,死了五个人。”吴新蕊说,“看来你是真的不关心,否则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收不到一点风声。”
“五条人命……”苏玉成重复了一遍,他站起身,快步走到阳台,拉上玻璃门,开始打电话。
客厅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吴新蕊看着女儿苍白的脸,坐下来,放缓了语气:“别哭,有问题就解决问题。我相信你爸爸。”
苏清璇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我现在,连你也不敢相信了。”
吴新蕊身体僵了一下。
“至少在他起家的那个阶段,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她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我可以保证。因为如果发生过,我走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苏清璇说:“有什么区别?真是可笑,我还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
“别这么说自己。”吴新蕊说,“等你爸问清楚情况,该处理就处理。”
苏清璇不再说话。
苏玉成的怒喝声隔着玻璃门隐约传进来,她心乱如麻。
自己要如何去面对刘清明?
……
同一时间,云岭乡政府。
刘清明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了解苏清璇,她的正义感有多强,此刻的冲动就有多大。
但他知道,现在劝说是没用的。
想了想,他翻出通讯录,把电话打给了马胜利。
电话很快接通,马胜利爽朗的声音传来:“老弟,这个点打电话,是公事吧?”
“马局,有个情况,可能需要你们补充审问一下黄吉发。”刘清明直入主题。
“你说,我记着。”
“我们初步调查,二道河子村那七个矿,在股权登记上,并没有黄吉发的名字。你们问一下,他那二百万是从何而来,谁打给他的,又是因为什么理由。”
刘清明顿了顿,继续说:“其次,林城市工商局登记了一个叫腾飞矿业公司的企业,法人叫李帆。帮我查一下这个公司和这个李帆,看看腾飞公司,在哪家企业旗下。”
与沈从新相比,马胜利在市局掌握的资源无疑更多,能查到的信息也更加全面。
刘清明前世的经历告诉他,采矿业是一个需要大量资金和深厚背景的暴利行业。
特别是在改开初期。
“没问题,等我消息。”马胜利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七点多。
刘清明正在办公室里对着地图出神,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马胜利。
“老弟,”马胜利的声音不再轻松,透着一股凝重,“你这次,怕是又捅到了马蜂窝。”
刘清明心里一沉:“说吧,马局,我挺得住。”
“黄吉发全招了。那二百万,是腾飞公司分批打给他的,名义是他在七个矿上的干股分红。这个股份没有体现在纸面上,只是他和腾飞公司之间的私下协议,腾飞拿下的每一个矿,都分他两成红利。”
马胜利继续说:“如果他不能证明双方有协议,这二百万就是铁证如山的行贿。”
“因为收了钱,黄吉发就为腾飞在云岭乡的一切行为提供便利,摆平所有麻烦。掩盖七号矿的矿难,只是其中之一。”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变得粗重。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黄吉发交代,过去五年,腾飞公司一直在进行超采作业,完全忽略井下工人的安全设施。七号矿的事,只是这五年里发生的矿难中的一件。他一共帮腾飞掩盖了四起事故,受害人……多达二十三人!”
二十三!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刘清明脑中轰然炸开。
这还只是云岭乡的五个小矿,那清南市呢?林城呢?全省呢?
刘清明感觉遍体生寒。
马胜利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压低了声音问:“你知不知道,腾飞公司在谁的名下?”
“新成集团。”刘清明回答。
“你知不知道,新成集团是我省第一纳税大户?”
“我知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马胜利问。
刘清明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已经让沈从新从腾飞在二道河子村的几个矿场工作人员入手。我还需要更多的人证和物证。”
电话那头,马胜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小子……唉。”
他什么都没再说,但那一声叹息,已经说明了一切。
挂断电话,刘清明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乱如麻。
所有的猜想都变成了现实。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