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后,苏玉成推开阳台的玻璃门,返回客厅。
他的眉头深深皱起,语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不止五个人。”
他一开口,就让客厅的温度陡然降低。
“他们瞒报了二十三个人的死亡数字,涉及到五个矿,前后四年。”
苏清璇整个人都僵住了。
吴新蕊也没想到情况会恶劣到这个地步。
苏玉成继续说:“别的地方还有没有,我不敢肯定。估计也会有。”
苏清璇的声音都在打颤:“你们……你们怎么敢?”
“实际上,没有瞒报。”苏玉成说,“包括二道河子爆出来的矿难,腾飞公司都按照规定,第一时间上报给了林城市里。但是被市里压下来了。”
他顿了一下,“我估计,萧云海也不一定知情。”
吴新蕊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王耀成?”
“对。”苏玉成说,“他指示要安抚好家属,不要让他们闹。李帆告诉我,他手里保留了所有上报文件的原始材料。就是怕有一天事情曝光,给集团带来无法挽回的影响。”
苏清璇追问道:“那赔偿呢?为什么一条人命只给人家五百块?”
“怎么可能!”苏玉成断然否认,“每个遇难者家庭,公司都拨付了三万块的赔偿款,公司的账目上都有记录。”
“不可能!”苏清璇反驳,“黄吉发亲自交待,他只收到每个人五百块的安抚费,自己还扣了一半!”
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种更令人心寒的可能浮出水面。
吴新蕊突然开口:“腾飞公司的赔偿款,是不是直接打到了市政府的指定账户上?”
苏玉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林城市政府截留了?”
吴新蕊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苏玉成却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吴新蕊说:“不一定。也可能是清南市政府,或者是云岭乡政府。层层截留。”
苏清璇也明白了。
她想象着那笔本该抚慰亡灵、安顿生者的钱,如何在一双双贪婪的手中被瓜分,最后落到遇难矿工家属手里的,只剩下那可笑又可耻的二百五十块。
她银牙紧咬,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王八蛋!”
“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吴新蕊看着女儿,试图让她理解这其中的复杂,“小璇,我理解你的愤怒,我也是一样。我记得我说过,早期的民营企业,在成长的过程中,或多或少都会有现在看来违规的行为。那个时候的市场不规范,管理也不到位,政策法规都相对滞后。我并不是为你爸开脱,而是想告诉你,他不会有意这么做,也没有必要靠克扣这点钱来发财。”
苏玉成摇摇头,打断了妻子的话:“不用说了。这就是我的责任。我是新成集团的掌门人,不管下面的公司做了什么,我都要负责。”
吴新蕊看着他:“你想怎么处理?”
“腾飞公司是主管企业,处罚所有相关责任人。对公司进行顶格罚款,重新足额赔偿所有遇难矿工家属。”
苏玉成说得斩钉截铁,“我代表集团,向全社会公开道歉,并宣布新成集团彻底退出清江省的所有市场。”
吴新蕊倒是不意外,一下子又恢复了省长的身份:“嗯,一定要做好善后工作,消除社会影响。”
苏清璇看着父母在那里冷静地商量着对策,仿佛在处理一桩棘手的生意,而不是二十三条血淋淋的人命。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再也听不下去。
她默默地站起身,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咣”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
吴新蕊担忧地看着女儿的背影,苏玉成拦住了她:“让她自己静一静吧。今天这件事,对她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
刘清明住在乡政府的宿舍里。
当然不是什么楼房,和镇上大多数民居一样,是一间带院子的小平房。
平时会有工作人员帮他打扫清洁,就连换下的衣服也有专门的人拿去洗。
刘清明没有拒绝这种服务,他自己也不爱搞卫生。
在乡里,不必太讲究。
不过他坚持每天烧水洗个澡,不然身上黏腻的感觉很难受。
今晚也是如此。
洗完澡,他穿着背心短裤躺在床上,没有手机可刷,也没什么娱乐设施,连电视都收不到几个台。
关上灯,刚闭上眼,床头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他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立刻听到了女友压抑的抽泣声。
他说:“想哭就哭吧。”
苏清璇却没有哭,她吸了吸鼻子,问他:“你都知道了?”
“嗯,”刘清明应了一声,“马胜利查了腾飞公司的底,是新成集团的一个子公司。”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苏清璇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的颤抖:“如果这件事,就是我爸亲手干的,你准备怎么办?”
“送命题啊。”刘清明说。
“回答我。”
“决裂。”刘清明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苏清璇没有马上说话,隔了一会儿,颤抖地问:“我呢?”
但刘清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无比清楚地回答:“分手。我无法在面对一个敌人的时候,还能轻松自如地与他的女儿谈恋爱。”
又是一阵沉默。
刘清明问:“是不是很失望?”
“不。”苏清璇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很骄傲。我没有看错人。”
刘清明笑了笑:“所以,并不是咱爸的主意。”
“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没有必要。”刘清明说,“你要知道,矿难是生产事故,与故意杀人还是有区别的。而超采和安全防护不到位,在新千年以前是全国的普遍现象。我相信,苏总不会为了这点利润,就罔顾人命。”
苏清璇说:“但我心里很不舒服。”
“那是因为你的道德感很高,无法接受自己最爱的男人,身上有瑕疵。”
苏清璇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我爸对我很好,他再忙都会抽出时间陪我,从小到大,都是他出席的家长会,而别人的家长,大都是母亲。”
刘清明连忙打断她的思绪:“打住,你不用靠回忆来减轻自己的怨念。首先,你爸不是个坏人,我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我知道,可那么多人命呢。”苏清璇的声音还是透着无力。
“危险生产行业是有伤亡指标的。”刘清明的话很冷酷,却也是事实,“我这么说,不是讲人命不值钱。而是想说,假如我们现在查封清江省所有的矿,你猜,那些矿工是会拥护这个决定,还是会反对?”
苏清璇轻轻摇头:“他们会失去唯一的收入来源。”
“对。”刘清明说,“我们要做的,是加强生产安全管理,同时,对不幸的遇害者进行合理的赔偿。现在,你就告诉我,新成集团的决定吧。”
苏清璇将父亲的打算和盘托出。
刘清明听完,说道:“这件事对吴省长的仕途会有影响。咱爸这么做,也未必能完全消除影响。他选择彻底退出清江省,我想他在吴省长当选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念头。现在只不过是借这个机会,提前宣布罢了。”
“刘清明,你说的这些我都懂。”苏清璇说,“但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我一直以为,如果家里会出事,那也应该是我妈,在官场上犯了错误或是得罪人。我没想到,老苏会……”
“那就生气。”刘清明打断她,“理直气壮地生他的气,让他想办法讨好你,狠狠地爆他的金币。”
苏清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刘清明总有这些奇奇怪怪的词,能轻易戳中她的笑点,让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一些。
在苏清璇看不到的地方,刘清明的脸上却没有他话语里的轻松,反而是一种深深的凝重。
他不是苏清璇。不是那个从小被保护得极好,对人性抱有不切实际期望的小女孩。
从他第一次接触苏玉成,就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城府。
这个年代,能把生意做到全省第一的企业家,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或许新成集团不像四海集团那样黑在表面,可暗地里,又能白到哪里去呢?
他现在只希望,苏玉成,真如他嘴上说的那样,偏差不要太大。
毕竟,他现在是真的喜欢苏清璇这个人,而并非仅仅看中她身后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