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清晨化了一些,驿道西段的斜坡上露出几条车辙。
科恩站在高处,蹲下身,从袖口取出地图,最后一遍确认路线。
“按照规律,补给车会从这儿过,我们烧了头车在杀光他们,把粮食截走。”
萨里克没说话,与其他人十几人围在一旁,搬着火油桶,把路边的柴草压成掩体。
这些人里,只有几个人是最早跟着萨里克的。
那时候总共不到五个,夜里偷偷碰面,连柴火都不敢点,只靠摸黑说话。
后来人一点点多起来了,有的是萨里克主动去找的,有的是听风的人自己找上门,自己就留了下来。
科恩望着眼前这一些勤奋的人们,心里却没有什么完成任务的期待感。
这不是一次成功率很高的伏击,即使能成功,真正能炸毁的,也不过是几辆粮车。
赤潮不会因为这点损失就乱了阵脚,他们的粮队可太多。
可科恩的目标不是真要破坏一些什么,只是要让人觉得,这个地方出了事。
不是赤潮被炸,也不是蛮族打赢,而是让所有人知道“归顺蛮族动手了”,“赤潮开杀蛮人了”。
只要话传开,原本就不多的信任就会彻底断掉。
只要边卫村里的人开始互相防着,蛮族自治的幻觉就会碎掉。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科恩把地图收回斗篷里,朝萨里克那边走了两步。
“明天我来引路。你的人守在转角,点火别犹豫。”
萨里克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回应,握了握别在腰间的长剑。
科恩知道他清楚,接着转头看了眼这些勤奋准备的蛮人们,这些人是真的相信还有蛮族荣光。
但这只是自己的编造的谎言,事实上蛮族早就亡于提斯图发动战争的那一刻
科恩只知道自己接了这个任务,接下来就只能做完,不然他回不了翡翠联邦,见不到自己的妻儿。
…………
火油泼得很均匀,从转角坡顶一路往下。
“准备好了。”萨里克最后检查了一遍引线。
十多名蛮族点头,藏身雪后,呼吸都压低到了极限。
不远处,赤潮的补给商队缓缓驶入驿道。
三辆粮车,两辆皮车,十几个士兵分列左右,甲片光泽普通,像是那种随行常备的后补小队。
但让人心跳都开始发紧。
萨里克到此时都还不确定自己是真的要动手,可就在他犹豫的瞬间,远处黑烟升起。
他来不及多想,只听自己喊出口令:“点火!”
火光在瞬间爆燃,第一辆车被焰柱吞没,轰响卷着雪屑往后扑。
“冲!”萨里克拔剑带头冲出,火油燃线边响着他们的脚步。
小队压了上去,干净利落,像是这计划真的成功了。
另一边站在驿道外坡上,借一棵雪松为掩,科恩手里还握着没完全放下的火信。
火油爆开的声音仍在耳边回荡,浓烟从坡下翻腾而起,把视线模糊成一团。
科恩看见第一辆车被彻底吞没,接着传来喧哗的叫喊声。
那十几个蛮族军户冲得很快,拔刀的姿势也够狠,动作整齐,不像是一群临时拼出来的杂兵。
“果然这些蛮子还是有些骨头的。”
科恩本以为这些人被赤潮养顺了,没想到真动起手来,反应比想象的还利索,关键时刻没掉链子。
这场面看起来就像是有模有样的,原来所谓的赤潮秩序,也不过如此。
只要一桶火油、几柄剑、几个压不住情绪的人,就能让这条线上出点破口。
“这群人太自信了,连明哨都没多设。他们忘了自己脚下养着的,可不是帝国顺民。”
这次动静够大,赤潮那边的人听到消息时,会不会以为这边的边卫村集体叛变。
科恩稍稍松了口气,收起火信,准备转身撤退。
路线都算好了,雪道绕行三里,再走半夜就能回到林线外,至于这些蛮族人,就去死吧。
愚蠢的人就该死。
然而科恩才转身,脚步还没踏出第二步,就听见了一声短促的指令从坡后炸开。
“展开。”
科恩立即转头,第一眼就看见了一道斗气,令人刺眼。
那道蓝色斗气像剑光一样划开了火焰。
那些看似被焚的粮车帘布忽然被掀起,从车上跳下来的不是仓惶的车夫,而是一排整齐的赤潮骑士。
他们披着皮甲,但甲下却是一致的蓝色气息,脚步踏下时雪面直接塌陷出一个浅坑。
“开始收拢,尽量活捉。”带头那人低声命令。
骑士们散开,同时出动,前排短矛扫出弧线,直接将扑上来的几名蛮族军户打翻在雪地。
后排弯腰一抬,铁网式的阻拦索砸在另一人身上,把他整个人卷倒,连挣扎都没能挣扎。
萨里克愣在原地,握着那柄旧长剑的手在发抖。
刚才那一瞬,他还以为自己真能劫走这些粮食,现在才发现那车里全是稻草,真正的货物另有其人,就是这些骑士。
“撤!”萨里克刚喊出口,就被一股斗气扫在腿侧,整个人跪在雪里。
寒气顺着伤口爬上来,他感觉不到疼,但整条腿都失去了知觉。
他抬头看见那几名骑士站成半弧,把他和同伴包在中间,挡死每一条退路。
萨里克心里浮出完了这两个字,他看着同伴一个个被按进雪里,像猎物一样。
心里最后一点火光也跟着蓝色斗气一起熄灭,心如死灰。
原来他们从来都没有机会。
不远处,科恩也被两个骑士逼到雪堆边。
一个剑尖挑掉他手里的短刃,另一个直接用肩膀撞他胸口,将他压在雪地里,手臂一翻便扭断了他的支撑。
科恩突然意识到,他们从头到尾都在被看着,一步步走进了圈套。
“你们……早就……”他的声音发颤,话说不完。
骑士没回答,只把他双手反铐在背后,没有一点多余动作,好像只是狩猎。
冰冷的铁扣卡在手腕骨上,剧烈的寒意顺着锁链往上传,科恩都几乎没注意到自己在发抖。
他想挣扎,却发现力气像是被剥走了一样。
脑子开始往回转。
从第一天进入边卫村周边时起,那些赤潮巡防小队实在是太过于规律了。
那些看起来随便闲聊的商队,其实每一句都在套话。
原本以为是避开了骑士监管,现在想来可能就是他们被顺着引到这里的。
一个骑士用斗篷撕下一段布,把他嘴堵上,像是懒得听废话。
路易斯站在坡上,俯视驿道下的狼藉。
火早就熄了,只留下些许焦油味,在夜风中飘散。
他看着那几辆烧黑的木车,还有被压制在雪地里的十几名蛮族归顺者,脸上满是火灰,有几个还穿着自己发给他们的披风,头斜歪着搭在肩头。
再远些,那三名所谓的商人也被拖了出来。藏在衣领里的暗号信物,文件以及那枚魔爆弹,一个不落全都搜出来了。
“我还以为会是什么大鱼……结果就是几只小虾米。”
接着他转头看向,那些蛮族叛乱者,他们的眼神有愤怒有恐惧有心如死灰。
在蛮族自治村这条制度铺开之前,路易斯没料到会有今天。
把一个族群关在村里,配给食物、分发衣物、送去柴火与药剂,安排骑士维持秩序,设立巡哨与课习。
确实救了他们一命。
在那个冬季里,若不是赤潮调拨粮仓,把这些流散的蛮人收进边卫村,他们早已冻死在雪原上、饿死在废墟中。
可现在看来,仅仅让他们活下来,并不足够。
制度能压住大多数人,但总会有人试图挣脱枷锁,即使那挣脱本身毫无胜算,也毫无好处。
路易斯曾问自己,那些归顺的蛮人,到底是真的接受了赤潮领的秩序,还是只是认命而已。
如今他心里有了答案。
来到边卫村的路上,他就曾和希芙在路上谈过这件事。
希芙说:“蛮族要的是血与火,不是仁慈。”
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神一点都不温和,像是在提醒他别太天真。
而路易斯回应的,是一句相对柔软的话:“他们服从我们,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还要活着。”
但此刻他忽然觉得,或许是他自己在赤潮呆久了,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以及这些蛮族的良心。
这一年来他确实通过制度,把蛮族变成了看上去可控的兵源。
他们在边卫村里训练、值勤、巡逻,甚至学习帝国与赤潮的语言、习俗、服役制度。
路易斯以为这样做,可以在十年之内,慢慢将他们纳入秩序。
没想到一年的时间就出了乱子。
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制度能压住行动,却塑不动人心,至少短时间内无法。
而人心总是会在最意想不到的缝隙里发芽、变形,最后撕开最薄弱的一层。
路易斯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那几张跪伏在地的脸,低声自语:“是我太天真了。”
维萨站在希芙身侧,看着驿道上那些被擒下的蛮族归顺者,一言不发。
她眼中倒映着那一群跪伏的身影,和他们脚边早已熄灭的火种,内心有些动摇。
维萨压低声音,开口问:“希芙大人……我们曾经的仇敌,的确是帝国。但现在赤潮不同,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也能活得下去为什么他们还是要点火?”
希芙没看她,只是嗤笑一声:“吃饱了撑着。”
她说得轻,却像是把整件事都定了性。
维萨没有接话,她理解这句话,但也不完全认同。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明白那群人心里的冲动。
不是对生活的不满,而是一种藏在骨子里的执念,那就是蛮族的荣光。
她知道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刻。
可她现在不再动摇了。
维萨手摩挲着别在腰间的蛮族战刀。
但风从侧面吹过,掀起她披风一角,露出胸口佩戴的赤潮徽章。
她不再是蛮族战士了。
她是维萨,是寒月部的余烬,也是赤潮夫人的影卫。
如果非要说她属于哪一边,那就是站在希芙身边。
那个曾经与她一起在风雪中的女孩,如今的赤潮夫人。
那就是她选择留下的理由。
无关种族,无关复仇,只是因为在希芙身边她找到了归宿。
以及在路易斯麾下,维萨得到了从未想过的生活。
她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一间真正用石砖砌成、屋顶不会漏雪、还有地热的赤潮式骑士住房。
她有三餐,不用靠配给硬啃风干肉块,而是可以坐下来,吃上热汤和面包。
她还被被称作维萨女士。
维萨感谢路易斯大人。
一个来自帝国贵族的年轻人,却愿意给她这种人以信任、地位,甚至护卫希芙的职责。
蛮族的荣耀?
那东西早在那间牢房里断成了碎片,她已不再纠结那些过去的符号与图腾。
…………
临时搭起的木台上,萨里克的双脚被铁环固定,脖颈上已挂好粗麻绳。
站在他身侧的是村长,一位老年的蛮族长者,手中的宣读纸张在风中微微颤抖。
村长的声音嘶哑又迟缓,每念一句,就像割掉一层自己的皮。
“赤潮军户制,第三条。凡归顺军户,叛变者处以极刑。”
短短十几个字,他念了将近半分钟。
没有人替萨里克等人辩解,也没人敢。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审判早已结束。
木台下,其他十几名蛮族犯人和三名银盘行会的间谍被一字排开。
他们的手腕被粗绳反绑在身后,肩膀被迫前倾,脖子上的绞索挂在悬梁上,勒得皮肤泛白。
他们一动也不敢不动,仿佛稍一颤抖,那根绳子就会收紧。
有人腿在发抖,有人早已瘫软,然后由骑士一把拖起。
银盘间谍头领科恩嘴里还喃喃着什么,泪流满面,但也没人理会他。
他们的眼神不再是怒视,而是空洞、麻木,像是终于意识到迎接他们只有死亡。
四名赤潮骑士抬起手中的长杆,轻轻向前一推,机关应声落下。
一瞬间,粗木板下空,身体悬起。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只有麻绳绷紧时的咯吱声,回荡在整个村口广场。
萨里克的影子在地上晃了晃,没几秒便彻底不动了。
围观人群里,其他边卫村的代表、外巡骑士、甚至部分未涉事的军户,都站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这些蛮族人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与恐惧。
接着萨里克等人的尸体被割下绳索,用麻布卷起,一具一具地运往村外的焚坑。
但所有留在场中的人却都不敢动,因为他们知道,还没结束,连坐令,没宣布。
赤潮的律法写得明明白白,军户制度下,若村中有人参与叛乱,全村皆负监管之责,默许者同罪,知情不报者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