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城那厚重的城门,在天幕的俯瞰下,如同巨兽缓缓张开的漆黑大口。洪武君臣的心,也随着那绞盘转动发出的沉重“嘎吱”声,一点点沉入冰窟。
大同总兵王勋,这位在洪武君臣眼中本应是戍边悍将的存在,此刻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
他站在城门洞的阴影里,身形佝偻,仿佛被抽掉了脊梁。
他嘴唇嗫嚅着,似乎还想做最后的哀求,但目光触及大同城头上那个眼神睥睨的“威武大将军朱寿”时,所有的不甘和挣扎,最终都化为了一声沉重的、绝望的叹息。
“开…开拔…”王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尽的苦涩和认命。
命令下达,那支被勒令离开大同坚城、开赴未知凶险草原的大同精锐,开始缓缓蠕动。
没有出征的号角,没有激昂的战鼓,只有沉闷得令人窒息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士兵们低着头,盔甲黯淡无光,手中的兵器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锋锐,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整个队伍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怆和死气,如同送葬的队伍,而非远征的雄师。他们一步三回头,望向那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大同城垣,眼神中充满了对家园的眷恋和对前路的恐惧。
奉天殿内,一片死寂。
朱元璋的指节捏得惨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深红的月牙痕。
他看着天幕上那支垂头丧气、被强行“请”出安全堡垒的军队,再想想自己当年指挥千军万马时,将士们眼中那狂热的追随和信任……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冰冷的愤怒直冲头顶!
他辛苦打下的江山,他精心布置的九边重镇,竟被一个权臣如此轻易地调动、驱赶,如同驱赶一群待宰的羔羊!
“此等威权…”朱元璋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寒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悸,“竟…竟胜朕当年!”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一个人心上!连皇帝都亲口承认,这朱寿的权势,已凌驾于开国之君!
太子朱标身体晃了晃,脸色煞白如纸。朱棣眼皮狂跳,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徐达、蓝玉等一干老将,更是脸色铁青。
他们都曾手握重兵,深知调动一支边军精锐离开驻防要地需要何等的权威和手腕!
朱棣扪心自问,就算自己靖难成功,登上帝位,也绝不敢如此随意地将拱卫京畿门户的大同军调离!五次亲征,哪次不是自己亲掌大军?李景隆那个草包的前车之鉴,血淋淋地就在眼前!这朱寿…他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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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庐内,天幕上的光芒映照着罗贯中因震撼而微微扭曲的脸。他指着天幕中那支缓慢挪动、充满悲情色彩的大同军,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声音干涩地对身旁的施耐庵道:
“老师…翻遍二十二史,可曾见过如此权臣?如此…臣服?”
施耐庵沉默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天幕,缓缓摇头,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您看这些兵!”罗贯中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剖析,“他们不想走!一万个不想走!那眼神里的恐惧,对草原的畏惧,对那朱寿乱命的不甘,简直要溢出来了!可他们…不敢不走!”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晃动,“吕布敢杀董卓!为何?因为杀了董卓,他是为国除奸,天下称颂!可这大同兵呢?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若他们今日敢违抗朱寿之令,哪怕只是碰掉他一根汗毛…”
罗贯中深吸一口气,眼中充满了对那种无形恐怖威压的惊惧:
“等着他们的,绝不是功勋和封赏!而是…诛九族!甚至…十族!朱寿的意志,就是悬在他们所有人、他们所有亲族头顶的铡刀!这已经不是权势了…这是…笼罩整个大明、令人窒息的天威!比龙椅上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正德皇帝,更像真正的天威!”
施耐庵长长叹息一声,声音充满了苍凉:
“是啊…董卓之暴,在明处,故有王允连环计,有吕布反戈一击。而这朱寿…他的暴戾,他的掌控,已深入骨髓,成了所有人心中默认的铁律!无人敢反抗,甚至…无人敢去想反抗的可能!这才是…真正的权倾天下,真正的…孤家寡人!”
就在奉天殿内君臣绝望,草庐中师徒惊怖之际,天幕画面陡然一转!
大同城外,烟尘再起!一支盔明甲亮、气势迥异于地方边军的精锐骑兵,如同钢铁洪流般滚滚而来!那整齐划一的动作,森严的队列,彪悍的气息,隔着天幕都扑面而来!
“京营!是京营的精锐!”蓝玉的眼力何等毒辣,瞬间就认出了这支人马的来历,他失声惊呼,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愕,“这朱寿…他什么时候把拱卫京畿的命根子都调出来了?他…他为何不随大军出关?主帅与大军分道扬镳…他想干什么?!”
蓝玉的疑问,也是所有人的疑问。
还是那个礼部侍郎,他脸色惨白,声音发颤地接口,说出了那个压在所有人胸口、令人窒息的猜测:
“永昌侯还不明白吗?满朝文武…恐怕没人真心愿意让这个朱寿亲临险地!这…这是唯有真龙天子才配享有的待遇啊!我就怕…”
他指着天幕中那支越来越近的京营骑兵,声音带着哭腔,“我就怕这支人马刚到朱寿面前,领头的将领不是跪地听令,而是…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给他披上!”
皇袍加身!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瞬间让整个奉天殿的温度降至冰点!所有人的心脏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然而,下一刻,一种更深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攫住了他们——比起皇袍加身的篡位,更可怕的是,这个朱寿,他根本不需要那身黄袍!
他穿着大将军的戎装,就能让边军含泪赴死,让京营精锐千里驰援!他早已凌驾于皇权之上!黄袍,对他而言,或许只是累赘!
“江彬!是那个叫江彬的!”有眼尖的勋贵喊出了京营将领的名字。
这个名字如同救命稻草,让殿内不少勋贵心头一松——不是我们家的!只要不是自家后代牵扯进这滔天巨祸,至少…九族十族的血暂时不会染红法场!
天幕中,那名叫江彬的将领,果然不负“打仗行家”之名。
他风尘仆仆赶到朱寿马前,甚至来不及行礼,就指着王勋大军离去的方向,对着朱寿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似乎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脸上充满了焦急和不解!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从他口型动作和涨红的脸色,分明是在怒吼:“这是送死!让他们去就是送死!”
然而,面对江彬的据理力争,天幕中的朱寿,只是微微侧过头,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混不吝的、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的笑意。
他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嘴唇翕动,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
但就是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将激动拍案、几乎要跳起来的江彬,死死地按回了马鞍上!
江彬脸上的愤怒和不甘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惊愕、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认命!他高大的身躯,在朱寿那随意的一瞥和轻语之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佝偻了下去,紧握着缰绳的手指,指节捏得发白!
紧接着,朱寿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天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如同在宣判:
“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将军时春,率军驻守聚落堡、天城。延绥参将杭雄,副总兵朱峦、游击将军周政,驻守阳和、平虏、威武等地,以上部队务必于十日内集结完毕,随时听候调遣!违令者…重罚!”
一个个九边重镇的名号,一个个手握兵权的将领姓名,如同冰冷的铁钉,被朱寿用这轻描淡写却又重逾千钧的语气,狠狠钉在了奉天殿的梁柱上,也钉在了洪武君臣的心尖上!
“阳和…平虏…威武…聚落堡…天城…”兵部尚书失魂落魄地掰着手指,每念出一个地名,脸色就惨白一分。
当最后那个“重罚”的尾音落下,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指着天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嘶鸣:
“九边…整个九边…皆在其掌中了!什么与大元可汗交手…全是幌子!幌子啊!他…他是在用这道催命符…试探!试探这大明九边之地,还有多少骨头没被他打断!还有多少人心…敢不跟他朱寿!只要…只要有一半的军队敢集结听令…”
他猛地抬头,眼中是彻骨的恐惧,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下一步…下一步也就…”
后面的话,他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如同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脖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但那呼之欲出的答案——篡位登基!——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弥漫在奉天殿死寂的空气中,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龙椅之上,朱元璋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再也无法挺直,重重地、颓然地瘫靠在了冰冷的椅背上。
他望着天幕中朱寿那指点江山、视九边如私兵的背影,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冰洋。
朱寿的命令,无人敢不从。这大明的江山命脉,已然悬于这权奸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