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还有事?”苏小乔喉间发紧,后脊梁的凉气顺着椎骨往上爬,脖颈僵得像根冻硬的擀面杖。
凤娇抄起她的胳臂扽了个趔趄,指尖如铁钩子似的往她腋窝里剜:“给老娘撂实话,抄肥没有?”
“没有!”苏小乔拼命摇头,耳坠子都快打在腮帮子上了。
凤娇鼻孔里哼出冷气,绕着人打转,冷不丁揪住中衣盘扣狠命一扯、一拉。
“啊!!”苏小乔尖叫出声,弓着身子捂紧前胸。
凤娇拎着那水红肚兜在灯影里晃悠,冷声问:“这劳什子里头缝的甚?”
冯虎抻脖一瞅:“乖乖……”但见暗袋里三块现洋被晃得叮当响,敢情这蹄子竟敢昧下对半利!
“好哇!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凤娇夺了银元,把肚兜往她脸上一甩,“吃着老娘的饭食,倒学会藏体己钱了?”说着绞住她头发往后一拽,“啪啪”两记脆耳光,险些打聋她,“今儿不揭了你这层贼皮,往后楼里的窑姐儿都敢骑我脖梗拉屎!”鞋尖照着软肋就是一脚。
苏小乔衣衫不整地滚在青砖地上,哭腔里带着血沫子:“姨娘开恩...再不敢了......”
这节骨眼,凤娇已怒火攻心,心想着:若再纵了这蹄子,往后这楼里还谈啥规矩?她抄起镶铜头的旱烟杆抡得呼呼生风,掐拧踹捶招招见肉:“小浪蹄子还犟嘴!前儿李二爷的扳指…大前儿王老板的银角子…哪回你不说没下次?”
“姨娘…姨娘饶命,真的再也不敢了…”苏小乔护着头脸往炕沿下缩,惨叫声在胡同里回荡,听得人毛骨悚然。
煤油灯在风里打着摆子,把凤娇的影子扯得像个无常鬼,她的千层底比戏台上的锣鼓点还密,鞋尖专拣肋条缝里踹,每一脚都让苏小乔觉得内脏在翻搅。
“今儿老娘非打死你这个手零脚碎的肮脏货不可。”
冯虎瞅着地上洇开的血点子,赶忙拽住凤娇的胳膊肘:“当家的,差不离就行了,再踹可就透油皮了!”
“打死正好腾地儿!”凤娇甩开他,金鱼眼瞪得溜圆,仿佛要吃人一般。
冯虎往窗外努了努嘴,廊下影影绰绰站着几个窑姐,正扒着门缝往里头瞧,脸被月光照得着青白。
“您瞅瞅廊下那几个丑八怪,这眉眼身段咱可遇不可求。”他捻着骨扳指打转儿,“保不齐明儿再来个财神爷,咱总得有件撑场面的‘细瓷’不是?”
凤娇掂量了一下,估计也是打累了,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戳在苏小乔脑门上,疼得她偏过头去,“算你个小贱蹄子命大!往后再敢耍花活,老娘活拆了你喂护城河的王八!”
苏小乔趴在地上,听着凤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抬起头。她拢了拢被扯裂的衣衫,冷风从破洞灌进来,吹得伤口火辣辣地疼。她摸索着往耳房爬,膝盖擦过砖地时,疼得她直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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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百花院门前,月色如水,却照不亮福嵘此刻郁闷的心情。他带着小六原路折回,恰撞见杜天明、全轼、秦鲁与韩少均,几人正倚门前的石狮闲叙。
韩少均眼尖,瞧见来人,脸上瞬间堆起了热络的笑,高声招呼道:“嵘少爷!”
福嵘满心的不痛快,连个眼神都没赏给他。其余三人闻声转过头来,也纷纷和福嵘打招呼。
全轼声音温和:“嵘弟。”
秦鲁和杜天明则齐声唤道:“嵘哥。”
他虽心里憋闷,仍微微颔首——到底看重这三人的情谊。
杜天明见他要往楼里走,赶忙叫住:“嵘哥,我们正打算去广陵楼吃夜宵,一道去?”
福嵘顿住脚步,回头淡淡道:“不了,你们去吧。”说着又要往里走。
全轼见状,索性几步上前,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恳切道:“来吧,哥几个一起去喝点,解解乏。”
“方才吃过了。”他拨开那搭在肩上的手,语气里已有了几分不耐。
杜天明紧接着讲:“听说广陵楼新捧了个小旦,名裴元,身如冰壶秋月,肤胜皓雪凝脂,更妙不可言的是他那一双红酥手,简直堪称一绝,据闻润滑而软和!嵘哥,一道去会会这妙人?”任他说得天花乱坠,福嵘脸上半分动静也无。
杜天明跟秦鲁交换眼神的当口,福嵘瞧得真切。从向来不善交际的全轼过来勾肩搭背,到杜天明这番游说,不管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是真没兴致奉陪。
秦鲁刚要开口,便被他冷声打断:“有话直说!”
秦鲁到底憋不住那炮仗脾气:“嵘哥别介,就一娼马子,不值当动气。”转念自己又气起来,“你前脚刚走,杜鹃那小娼妇后脚就迎进了陆必安那老棺材,日他娘的,合着爷爷们花的现大洋成了秦淮河的洗澡水?什么玩意都能来舀一瓢……”
他正骂得酣畅,冷不丁胳膊被杜天明狠狠肘了一下,这才惊觉失言,蔫蔫地闭上了嘴。
周遭进出的客人目光跟针似的扎过来,福嵘只觉颜面尽失。百花院的规矩谁不知?每年一千银元的「岁红」往老鸨手里一搁,便是三月不来五月不见,那扇雕花门也得积着灰等!端的便是“黄金阁里锁莺燕,贵人银元养活契”。要论值当?!十块银元能兑一石黄米,这价码够寻常人家嚼用两年白面。如今倒好!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秦鲁说话间,杜天明就使眼色让平顺去叫老徐把车开来,车子一到,他便半哄半请地邀福嵘上车。
福嵘只得无奈应允——再不走,真要被人当猴看了。
四人共乘杜天明的车,小六、平顺、尢安、嘉禾四个家丁各自拦了黄包车跟上。
韩少均站在灯笼下搓了搓手,到底厚着脸皮也拦了辆黄包车,朝着广陵楼的方向紧追,一路催车夫跟紧些,生怕被甩下。
同一时间,广陵楼的账房内——陈喜枯指划过账页墨迹,喉间发出冷笑:“三月流水不及往年半数,倒是把你养得油光满面。”
王万福佝着的背又塌了三寸,后颈沁出冷汗。每逢交账日都是这光景,他声线低得快贴地:“喜爷,百花院近来老挤兑咱们,小的正琢磨着法子反击呢。”
“嘭”的一声,陈喜掌心重重拍在案上,茶盏里的碧螺春溅出大半:“这些车轱辘话要说到棺材板上钉么?”账册擦着王万福耳根飞过,纸页哗啦散开。
王万福不敢多言,拾起账本小心翼翼码回桌案。
陈喜浑浊的眼珠盯着账本上零散的数字,血丝密布的眼半眯着:“当年跪地接烟土的奴,如今倒成了人物。”笑意里满是不屑,“明儿你去下帖子,老夫要会会那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当下雷霸天已坐大,马匪出身的他竟敢自封司令叫板巡警厅,哪还会念及当年三车烟土换二十杆汉阳造的情分?王万福胸腔发紧,却仍垂首应道:“是!小的明日亲自将拜帖呈至雷府。”有些实话不说也罢,何苦去触这霉头?
陈喜屈指有节奏地叩在案上,半晌才开口:“抖抖你破局的想子。”
王万福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回禀:“听闻杭州闸口新到一拨‘清水货’……”
陈喜冷哼一声打断:“老夫每月花三百现大洋供着你,就为听你倒腾这左手出右手进的营生?”
王万福早料到从这老匹夫手里抠钱是这光景,忙不迭赔笑:“前儿在戏园子撞见个老相识,捡了个漏,低价盘了个雏伶回来,赵厅长见了喜欢得紧,三天酒水钱换闸口那批身价银,喜爷您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