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庆元春
苏小乔踩着绣鞋在屋里转磨,手里的瓜子嗑了一把又一把。那阎王要债似的脸一直悬在脑瓜顶,急得她后脖颈都发凉。两日里,她把整个楼里的人都求了个遍,就是没人答她茬,末了就剩春荼了。可想到上回俩人撕破脸……磨蹭了好一会,眼瞅着天快擦黑,硬着头皮,一跺脚还是掀了对门的帘子。
“春荼,再帮我回成不?”苏小乔挨着炕沿边,臊眉耷眼地用脚尖扣着墙根。
春荼目光复杂地瞥了她一眼,迟疑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认命般道:“你且说吧。”
苏小乔眼中闪过亮色,“去纸铺替我寻个画匠来。”
“就这点事?”
苏小乔苦笑道:“你瞧我,这两条腿似被上了镣铐一般。”指了指窗外的冯虎,“便是往门楼外走远两步,都要挨鞭抽的。”
春荼知道她是背着债在这儿接客的。追问道:“那你寻画师做什么?”
“那瘟丧前阵子拿我描了几画,被我拿去兑钱了。他现在反水要讨回去,我上哪儿找?只能描几张赝的呗!”
“敢情你上回说要死要活的,就这?”春荼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又想让我替你那个……”
“哪个?”苏小乔一愣,脸瞬间红透,“不是啦!”
春荼借着别碎发的动作瞥了眼窗外,压低声音:“总这样也不是办法。万一让凤姨知道,咱俩都活不成的。要么让他赎你,把你丢这儿替他守身,算哪门子事嘛?”
苏小乔也知道春荼的话有理。每次有拉铺的,她就把客人灌醉,花钱请春荼顶替。这么做并非为谁守身——在这腌臢地界长大的,什么没看淡?只是十二岁那年给她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若不是遇到那好心大夫,恐怕早被凤娇活埋了。
春荼见她不应声,杵杵她:“老穆说,明年三月来接我。到时我走了,你怎么办?”
苏小乔耳根子烧得慌,胡乱点头:“晓得啦晓得啦!”说罢反手闩了门,在身上摸索了好一会,抠出十个大子儿,“劳你跑一趟,水钱都在里头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春荼领回五六十岁的老汉。老汉身着一身粗布黑衣,手里提着个洗得发白的麻袋,看上去就颇为寒碜。
“哎哟喂!”凤娇捏着鼻子啐道,“哪儿蹦出个要饭的?”
老汉第一次逛窑子,紧张得头皮发麻,都没听清凤娇说什么,便急抢话头:“我…我是来…是来喝茶围的。”
凤娇闻言大笑,“喝茶围?笑死老娘了,春荼你打哪儿弄来这玩意?”
文人傲骨,哪堪这般受辱?!老汉想着这钱不挣也罢,正要和春荼告辞。
里屋的苏小乔闻声窜出。那抹艳红让老汉瞬间看呆了眼——夫人小姐画过不少,喘气的仙儿,头回见。
春荼使个眼色。苏小乔立马明白。生硬地扭动着水红旗袍,声音娇得能滴水:“爷,要进来打个茶围么?”
老汉只觉心口“扑通”乱跳。
凤娇猛地转头,瞪着苏小乔。见天儿和那些个财神爷甩脸子!对个老乞儿倒使上热乎劲了?她忍不住怒骂:“你他妈脑门进水啦?”
然而无人理会她。苏小乔走上前,拉住老汉的手,“爷,进来啊。”
老汉跟中邪似的,直愣愣地跟着她走。
凤娇立马从柜台后颠了出来,“啪”的一声打掉两人相握的手,甩着帕子横在老汉跟前,指甲差点戳人眼珠子里:“往哪儿钻呢,你这老棺材瓤子,这可是咱的头牌,想找姑娘,先亮亮您老人家的钱袋子。”
老汉哆嗦着摸出春荼塞的仨大子儿:“这,给!”
“这点子碎银就想听响?”凤娇劈手将苏小娇往身后拽了个踉跄。
“这姐儿说打茶围不点大菜……”老汉扭头找春荼,却见那丫头正往门口挪。凤娇嗤笑着揪住他补丁摞补丁的褂子,指着门框旁的春荼说:“那蹄子,俩大子儿都行。”
谁承想老汉真把裤腰带里缝的救命钱都抖落了出来,十七八个铜钿摊在掌心上。
凤娇用指甲盖就着老汉掌心划拉着数目,突然换了副笑脸:“到底是老大哥会疼人,东厢房给您空出一会儿。可甭耽误姑娘接晚局!”
老汉点头哈腰,急忙跟上苏小乔的步伐。
进了内室,铺放好纸笔后,苏小乔一手搭在圈椅上,一手撩在旗袍开叉位置,摆了个和瑞蚨祥月份牌一模一样的动作。
老汉的目光一触及她,三魂瞬间被勾走了七魄,心里奢想着,这女子若能为自己所有,那么这世间上的万般苦难,兴许都会变得有些甜吧。他执笔迟迟不敢落在纸张上,生怕一不留神就毁了眼前的美好画面。
“您老倒是动笔啊!”苏小乔扭了扭发麻的手腕,“跟这儿描魂呢?”
老汉看着依旧空白一片的纸张,面露羞愧之色,心中暗自责怪自己——这该死的在想些什么?这般年纪,若不是独身一人,怕是孩儿也有这么大了,康子良啊,康子良,你枉读圣贤书。
他轻皱眉头,说道:“姑娘,且再等一会,正在画。”说罢,他挥毫泼墨,强令自己屏蔽杂念。
可人心若生出魔障,又岂是一句阿弥陀佛就能消除的?!
他低头作画间,状似不经意道:“姑娘,鄙人姓康,字:子良。若蒙不弃,可唤在下子良。”
苏小乔只觉这人太过絮叨,嘴上废话没个停,她手都快摆得抽筋了,心里直叫苦:这要耗到何时才是个头?!
过了片刻,康子良又道:“在下在光绪三十年间已过会试,当时只差殿前一考,本是成竹于胸,奈何世道不与我,如今才落得潦困至此……”
苏小乔本就不是个有耐性的主儿,最烦听人说书似的唠嗑,拦住他话头:“是龙就上天扑腾,是蛇就蜷地盘道,如今皇上都叫人轰出紫禁城了,您老就别再琢磨那些个老黄历了,人总得往前瞅不是?”
康子良被她直白的话噎得脸红脖子粗,讪讪点头:牡丹姑娘这话在理。”
待第一幅画完成的时候,苏小乔累得瘫倒在地上,一会揉揉发酸的手腕,一会捶捶僵麻了的腿肚子。
康子良瞅着自己的画稿,一时诗兴上头,摇头晃脑念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这话音跟个炸雷似的劈下来,震得苏小乔心肝都颤了,蹭地蹦起来揪住他前襟,抄起桌上的毛笔就戳他喉结,嗓门都喊劈了叉:“谁他妈让你在我画上题诗了?!”
康子良见她眼里冒着杀气,吓得直打摆,哆嗦着辩解:“子良…子良就是一时嘴碎念叨两句,并未在姑娘的画中题诗。”
苏小乔抢过画纸对着天窗照了三遭,才算把心揣回肚子里。
随后把画小心收好。又从箱笼里翻出套紫色琵琶襟裙褂,丢给康子良一方帕子:“蒙严实,我要换衣裳。”
康子良叠了叠帕子蒙上眼,等她转了身,终是没忍住偷偷掀了帕子角——只见那裸背白璧微瑕,虽说鞭痕淡得快看不见了,可那印子瞧着就让人浮想联翩,心里发躁,差点就没按住想扑上去的邪火。
等苏小乔换好衣裳,康子良赶紧把手帕挪回原处。刚才那身红旗袍衬得她像朵带刺的玫瑰,这会儿换了身宽袖紫裙,眼下倒添了几分爽利。见她又出去端了碟花生米、桂花糕,又提溜一壶酒进来。
苏小乔示意康子良开始,便半躺在炕上,一手撑头,一手拿酒壶,昂头浅浅含着酒壶嘴,双目半闭未合。
他铺画卷时,推开了面前的花生米。
苏小乔立马皱眉坐起,重新摆放好位置——如若那丢失的画还在,不免会让人惊叹,所有摆设竟和画中竟分毫不差,像拿尺子丈量过似的。
画作到一半的时候,门外伙计来喊话了,苏小乔只好送走康子良,让他明日差不多这个时候再来一趟。
见康子良迟迟不肯离去,最后冯虎凶神恶煞的走了进来,他才拎起那褪色的麻袋,一步三回头——此刻的他哪还有半分文人的傲骨?往常他最瞧不上这黏糊劲,今个倒好,自己当了回痴汉。
倘若此刻有人问他,情为何物?
他会答:情,是初见时心底无端泛起的涟漪——自此终岁,神魂所系,再难容纳其他。
若再问,便是:但愿跨出这门槛,抬眼便是次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