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房屋由土砖垒成,屋顶上盖着已腐烂的茅草,房梁已然发黑。
茅草屋前用土砖垒了半人高的墙,留了一个用柴火拼成的门出入。
陈家村最穷困人家的住处也不过如此,实难想象这乃是一位曾经的县令的居所。
陈砚上前,对着院内喊一声:“敢问此处可是陶先生府上”
话落,一位头发枯白的老汉走出来,迟疑问道:“你们是何人?”
陈砚细细打量老人,旋即朝着他郑重行了个后生礼,道:“学生平兴县陈砚,前来拜会先生。”
陈砚参加县试时,陶都正值平兴县县令,称呼一声先生不为过。
听到“陈砚”之名,陶都有一瞬的恍惚,旋即暴怒地四处张望,看到墙角的一把扫帚,抓起来便对着门外站着的众人一顿挥舞:“走走走,别脏了老夫的门口!”
陈老虎脸色一沉,眼疾手快将陈砚往身后一拽,又上前一步,伸手便抓住陶都挥舞在半空的扫帚,正要夺走,却听身后传来陈砚急切的声音:“老虎兄,莫要对陶先生无礼!”
陈老虎松开手,往后退一步,双眼却紧紧盯着眼前的老头。
胡德运抱着肥硕的肚子跑到陈砚面前指着陶都告状:“你瞧瞧这人,不知好歹的,咱还待在此地作甚,赶紧走吧。”
陈砚重重叹息一声,道:“若无陶先生相助,我早已折在高家手中。陶先生于我有恩,就算被他抽打一番又能如何?”
胡德运听得牙根发酸。
平白送上门让人打,这不是有毛病吗。
再一看,一旁的刘子吟满脸感动道:“东翁一片赤诚之心,实在叫人钦佩,陶先生定是怕连累东翁,方才如此行事。”
胡德运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实在见不得两人的惺惺作态,往后退了几步,不再掺和。
陈砚一如此前的诚恳,道:“高家在平兴县为非作歹,若非陶先生一心为国,在高家的重压之下依旧保护平兴县学子,保护我陈砚,先生必还在朝堂为官,断不会落得晚年清苦的下场。”
陶都神情恍惚。
陈砚继续道:“好在天理昭昭,让高家被抄,凡高氏犯罪子弟,具都依罪行大小得了应有的惩处,高坚落得疯魔下场。”
陶都猛得抬起头:“高家倒了?!”
“不止高家倒了,高坚的恩师徐鸿渐也从内阁退了下来,前往西北戍边。”
陈砚话音落下,就见陶都手一松,扫帚便砸到地上。
“高家倒了,徐首辅倒了……”
陶都嘀咕念叨着,旋即老泪纵横,仿佛在叹息自己受苦受难的七年。
待他平复后,陈砚等人终于坐进了那间茅草屋。
哪怕是白天,屋内依旧昏暗。
陈砚等四人坐在长条凳上,陶都端来一个破碗,从水缸里舀了水给几人一一喝过,一只手扶着桌子,缓缓坐在长条凳上,颇有兴致地让陈砚把高家的下场以及徐鸿渐如何倒了的事一遍遍地说。
每听一遍,他脸上的褶子就要舒展一次,到后来就笑得如一朵菊花一般,仿佛听到了天大的好事。
“老夫当日瞧见你的文章,就知你定非池中之物,不成想你竟能三元及第,更未料到你竟还能让高家覆灭。”
陶都含着泪看着陈砚笑道。
“此番多亏了陶先生当日县试将学生选为第五十名。”
陈砚恭敬道。
陶都道:“若不是让你过了县试,老夫被拆穿当日就已丧命,能只被罢官已是万幸。”
只是后来被有心人折磨罢了。
陈砚起身,对着陶都拱手:“学生在此想请先生出山助我。”
陶都一愣,旋即摆摆手苦笑道:“老夫一辈子努力挣扎也只是七品县令,如何能帮得上你?”
“官场一途并非有本事就能往上升,还需有人提拔,先生缺的是一个机会。”
陈砚诚恳地看着眼前的老者。
当年高家在平兴县势力何其大,在那等艰难处境下,陶都能让他过县试,就是助他突破了高家的重重封锁。
此举一来是陶都能力卓著,能巧妙化解高家的施压,二来是其品行好,冒险将与其毫不相干的士子推举上去。
只这两样,就足以让陈砚放心。
如今松奉正是用人之际,陈砚就想到了陶都这位老大人,为此特意来一趟宣州。
此时未曾料到,这位老大人与七年前相比,已变化如此大。
想必老大人吃了许多苦,才到这一步。
“学生此番开海必定困难重重,或有人为害,非先生这般品行、才学、能力均出众者鼎力相助,此事方可成。”
陈砚深深一拜:“望先生能祝学生!”
陶都急忙扶起陈砚:“大人万万不可如此!”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已非当年的神童,而是一府之尊,三品资治尹,他如何受得起陈砚这一拜?
这些年,他受尽冷眼与羞辱,此时竟能得陈砚如此敬重,让他情绪翻涌,感动不已。
堂堂府台礼贤下士,他怎能拒绝,又如何能拒绝?
当即就答应与陈砚一同离开。
陈砚问起是否需些时日收拾行李,安顿家眷时,陶都却道:“我已无牵无挂了。”
陈砚一颗心更沉重了几分。
几人帮着陶都收拾几件破旧衣物与鞋子,就在村民们恐惧的目光中离开了陶都村,回到船上过了除夕。
大年初二,船员们回来,官船一路沿着大运河直下,大年初五终于到了镇江。
船一靠岸,码头立刻有劳力迎上来问是否要帮忙卸货。
陈砚道:“年还未过完,怎的就出来干活了?”
那劳力憨厚笑道:“在家闲着是一天,出来卖力气也是一天,咱出来干活还能挣点钱。”
劳力干活很麻利,一会儿就将船上的箱子行李等都搬了下来,就问陈砚去哪儿,他能帮着搬一程。
陈砚道:“我去东阳府。”
“三元公也是你们东阳府的,老爷您可曾见过?”
劳力惊奇问道。
陈砚倒是好奇:“你知道三元公?”
“瞧老爷这话说的,咱们镇江省谁不知道三元公?小的还在书肆门口瞧见了三元公的画像,这说起来啊,老爷您跟那画像上的三元公还挺像。”
胡德运等人心想,何止是像,就是本尊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