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的书房,昏黄的灯光在厚重的档案上投下最后一片光晕,仿佛也耗尽了力气。裴凡生指尖残留着“墨玉枢”那非金非玉的冰冷触感,如同握着一块来自宇宙暗面的寒冰碎片。李老倚在太师椅的阴影里,古玉在指间无意识地摩挲,只有烟斗彻底冷却的余烬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没有道别,没有多余的言语。李老疲惫地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一种托付之后近乎虚脱的沉重。
裴凡生默默起身,将那枚象征着“文明之锚”终极湮灭的“墨玉枢”收入贴身的内袋,与那个装着“全知之眼”的松木盒子一起,紧贴着心脏的位置。他拿起宽檐帽和墨镜,转身走向书房门口。推开门,庭院里已是更深露重,凛冽的山风裹挟着草木的湿气扑面而来,吹散了书房里浓郁的檀香与沉重的历史尘埃。
他径直走向院外。那辆哑光黑的红旗轿车,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无声地滑行至他面前。车门打开,冰冷的皮革气息混合着车内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司机依旧是那个面孔模糊、气质冷硬的男人,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只有一片死寂。
裴凡生弯腰坐进后座。车门沉重关闭,彻底隔绝了外面清冷的山风与虫鸣。车内只剩下仪表盘几颗幽蓝指示灯发出的微弱光芒,如同悬浮在虚空中的孤寂星辰。他靠在后座,闭上仅存的右眼。
左眼窝处,一种奇异的、全新的感知正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来。
那不再是单纯的疼痛或悸动。被移除生物薄膜后,覆盖着伤口的无菌敷料下,一个精密而冰冷的存在已悄然“归位”。它像一件完美嵌入接口的精密仪器,带着一种非生命的、绝对稳定的冰凉触感,正通过无数细微到极致的神经突触,与他的大脑缓慢建立着联系。没有血肉连接的生涩或排斥,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适配感”。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将视野强行撕裂后重新拼接的、带着晕眩感的“视野扩展”感,模糊地传递过来。然而,脖颈上神经抑制颈环那熟悉而尖锐的嗡鸣依旧存在,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压制着那“全知之眼”更深层次的力量核心,阻止着它与裴凡生自身被禁锢的左眼力量产生更深层次的“共鸣”或“冲突”。
车窗外,山影如狰狞巨兽般飞速倒退。裴凡生就在这死寂的移动囚笼中,感受着新“左眼”带来的冰冷异样,如同一个宇航员在真空中适应着新安装的机械义肢,沉默地驶入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
黎明时分,铅灰色的天空被机翼撕裂。
一架没有任何航空公司标识、涂装低调的湾流公务机,平稳地降落在蜀中双流国际机场的普通民用跑道上。引擎的轰鸣逐渐减弱,舱门打开,旋梯放下。
裴凡生最后一个走出舱门。他依旧穿着深色的便装,宽檐帽压得很低,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也遮蔽了新植入的左眼可能出现的任何细微异样。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蜀地特有的湿润,涌入肺腑,冲淡了飞行途中的沉闷。他步履平稳,混在稀疏的早班旅客中,走向到达大厅的闸口。
闸口外,人声略显嘈杂。拖着行李箱的旅客,举着接机牌翘首以盼的亲友,空气中弥漫着旅行的疲惫与新抵达的喧嚣。裴凡生的身影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他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目标。
王飞翔像一堵移动的墙,大大咧咧地斜靠在一根巨大的承重柱上。他没穿制服,一件敞怀的深灰色战术夹克随意地套在黑色T恤外面,露出脖颈下方那条如同活物般盘踞在古铜色皮肤上的暗红蜈蚣疤。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涌出的人流,带着一种与周围轻松氛围格格不入的警惕。
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张萌萌努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一些。她穿着一件略有些宽松的米白色卫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微胖的身形和圆润的脸庞带着邻家女孩的亲切感。但此刻,她脸颊上泛着明显的红晕,圆圆的杏眼紧张地四处张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卫衣的下摆。当她的视线捕捉到裴凡生从闸口走出的身影时,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夜空中突然点亮的星子,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脚尖局促地蹭着地面,仿佛想把自己藏进王飞翔投下的影子里。
距离两人稍远一点,靠近一排空座椅的地方,安静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唐璐。
裴凡生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的变化堪称剧变。
曾经那个穿着沾着泥土的运动鞋、脸上带着地质考察后疲惫与茫然的女大学生形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剪裁利落、线条冷硬的深黑色长风衣,衬得她身形更加修长挺拔。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束成干净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略显冷硬的侧脸轮廓。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视着来往的人群,如同扫描仪在检查无关的数据流,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漠然。只有在她目光偶尔掠过王飞翔宽阔的后背,或扫向闸口方向时,眼底深处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涟漪——那是一种混杂着被强行重塑后的茫然、对陌生力量的恐惧、对王飞翔粗犷保护的依赖,以及……一种被强行植入的、冰冷的服从。她站在那里,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锋芒内敛,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王飞翔也看到了裴凡生。他咧嘴一笑,露出标志性的森白牙齿,抬手挥了挥。那笑容带着他特有的彪悍和如释重负。
裴凡生微微颔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他们。张萌萌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般,小步挪动着,躲到了王飞翔身后更安全的位置。唐璐则如同接到了指令,漠然的目光落在裴凡生身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算是行礼。随即,她动作自然地走到王飞翔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侍卫。
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车在外面。”王飞翔简短地说了一句,率先转身向出口走去。唐璐紧随其后,步伐稳健而无声。张萌萌赶紧跟上,小手紧张地揪着王飞翔的战术夹克衣角。
一行人穿过喧嚣的机场大厅,走向停车场。裴凡生走在中间,墨镜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的环境。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新植入的左眼虽然被颈环压制着核心力量,但其带来的基础视觉感知似乎远超常人。光线、色彩、远处广告牌上细微的像素点……一切都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高解析度的质感,仿佛世界被重新渲染了一遍。
车子驶离机场,汇入蜀都市区清晨的车流。没有去任何官方机构或戒备森严的基地,王飞翔开着车七拐八绕,最终驶入了一片位于蜀中大学城边缘、被岁月浸染的老旧居民区。
狭窄的街道两旁是密密匝匝的六层红砖老楼,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晾衣杆从窗户里探出来,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空气中弥漫着早点摊的油烟味、潮湿的苔藓气息和一种属于老城区的、缓慢而坚韧的生活味道。
车子在一栋外墙爬满藤蔓的居民楼下停住。王飞翔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不起眼、贴着“开锁”“通下水”小广告的单元门。
“到了,就这儿。”王飞翔推开三楼尽头一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防盗门。
里面并非想象中的简陋。三室一厅的格局被打通改造过,墙壁覆盖着吸音材料,窗户换成了厚重的单向防弹玻璃。客厅中央是一张巨大的、覆盖着整个区域的蜀中市区3D全息地形图,正缓缓旋转。角落里是几台高速运转、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服务器阵列,发出低沉的嗡鸣。但此刻,这些高科技设备都被巧妙地隐藏在壁柜或可移动隔断之后。客厅中央只摆着一张宽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实木方桌。
而桌上,赫然放着一口巨大的、正“咕嘟咕嘟”翻滚着红浪的——九宫格老灶火锅!
浓烈霸道的牛油香气混合着花椒、辣椒的辛辣,如同热情的火焰,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红亮的汤汁在九个格子中沸腾翻滚,辣椒段和花椒粒在热浪中沉浮跳跃,发出诱人的“滋啦”声。桌面上堆满了各式菜品:毛肚像艺术品般层层叠叠码放在冰上,鲜鸭肠粉嫩蜷曲,黄喉切得薄如蝉翼,还有新鲜的鹅肠、腰片、脑花、嫩牛肉、藕片、土豆、豆芽……琳琅满目,热气腾腾。
“坐坐坐!老裴!赶了一路饿坏了吧?尝尝!地道的蜀中老火锅!锅底老子专门找老师傅炒的,绝对够劲!”王飞翔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率先坐下,拿起筷子就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大片毛肚,在翻滚的红汤中熟练地“七上八下”涮了起来。
张萌萌看着那翻滚的红油和密集的花椒辣椒,小脸皱成一团,有些畏惧地咽了咽口水。她小心翼翼地挨着裴凡生旁边坐下,拿起筷子,只敢夹了一片藕片,在清汤格里涮了涮。
唐璐最后一个坐下。她动作规范,腰背挺直,坐姿如同最标准的军人。她没有看那诱人的火锅,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面前的空碗碟上。当王飞翔将一大块裹满红油的毛肚放进她碗里时,她只是微微颔首,用筷子夹起,面无表情地送入口中。滚烫的、足以让常人跳脚的红油和麻椒,似乎对她毫无影响。她咀嚼的动作精准而机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只是在执行能量补充程序。
裴凡生也坐下,摘下了帽子和墨镜。他新生的左眼暴露在空气中,虹膜的颜色、纹理都与右眼一般无二,看不出任何异常。但当他目光扫过那翻滚着密集气泡的沸腾红汤时,左眼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如同液态星云般的光泽极其短暂地流转了一下,转瞬即逝。他拿起筷子,动作自然地开始烫菜。
辛辣滚烫的牛油裹挟着麻椒的刺激感在舌尖炸开,灼烧感顺着食道蔓延。这熟悉而猛烈的味道,带着蜀地的灵魂,暂时驱散了别院的冰冷和深空的寒意。
王飞翔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灌着冰镇的本地啤酒,嘴里呼哧呼哧地吐着热气:“爽!他娘的,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北极那破地方,吃口热乎的都像啃冰坨子!”他满足地叹了口气,粗犷的脸上带着纯粹的、属于食物的快乐。
张萌萌被辣得小口吸着气,嘴唇微微红肿,眼睛水汪汪的,偷偷给自己倒了杯冰豆奶。唐璐依旧沉默地吃着,动作精准,仿佛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火锅蒸腾的热气在小小的包间里氤氲缭绕,牛油香气、啤酒麦芽香、食材的鲜香交织在一起。吊扇慢悠悠地转动,搅动着混合着辣椒籽的热风。锅底的“咕嘟”声、食材下锅的“滋啦”声、王飞翔爽快的咀嚼声、张萌萌被辣到的抽气声……构成了一副充满烟火气的、喧闹而真实的人间图景。
在这片人间烟火气的中心,裴凡生缓缓放下了筷子。
他的动作并不突兀,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凝滞感,瞬间将桌上其他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王飞翔嘴里叼着半截鸭肠,咀嚼的动作顿住。张萌萌捧着冰豆奶,紧张地看着他。连唐璐漠然进食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抬起,如同被激活的感应器。
裴凡生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飞翔、张萌萌,最后落在唐璐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新生的左眼,在火锅氤氲的热气中,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潭。
“从今天起,” 他的声音在火锅的喧嚣中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如同冰冷的金属落入沸腾的油锅,“王飞翔是你们的直系上级。”
王飞翔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挺直了腰板。
“所有行动指令,” 裴凡生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稳定,“所有情报汇报,所有资源申请,日常运作,一切流程,走他这条线。”
他的目光转向王飞翔,带着绝对的信任和不容置疑的授权:“特殊情况,紧急事态,战场决断,他有权现场处置,无需向我请示。”
王飞翔用力地点了下头,脸上那点痞气被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
裴凡生的指尖,轻轻在油腻的桌面上叩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微响,如同落下的铆钉:
“而他,” 他的目光落回王飞翔身上,又仿佛穿透他,看向某个无形的远方,“只对我负责。”
只对我负责!
这四个字,如同无形的铁律,瞬间在小小的包间里凝固了空气!清晰地划定了权力的边界和责任的终极归属!
张萌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放下了豆奶杯,猛地挺直了背脊,像被无形的手提了起来。她看着裴凡生,圆圆的杏眼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使命感,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带着一丝被辣椒呛到的哽咽,却清晰无比:“明白!教授…裴执行官!” 在她心中,裴凡生早已是唯一的灯塔。
唐璐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当裴凡生说出“王飞翔是你们的直系上级”时,她握着筷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漠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激烈的暗流在汹涌碰撞!曾经那个在图书馆查资料、在野外挖化石的普通女大学生,与眼前这个冰冷残酷、充斥着怪物与阴谋的世界剧烈撕扯着。当裴凡生强调“只对我负责”时,她的目光终于抬起,那双冰冷的、如同无机质玻璃珠般的眼睛,穿透火锅的蒸汽,直直地看向裴凡生。
几秒钟的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火锅在不知疲倦地“咕嘟”翻滚。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条绷紧。眼底的挣扎如同濒死的困兽,最终被一种更强大的、被强行植入的指令和冰冷的现实感彻底碾碎。她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齿轮。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而沙哑、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音节:
“是。”
说完,她立刻低下头,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片早已凉透的土豆,机械地送入口中,咀嚼着,仿佛刚才只是输入了一个简单的确认指令。然而,她握着筷子的手指,却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王飞翔看着两人的反应,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但更多的是粗粝的担当和对自己能力的绝对自信。他捞起一大片在红汤里翻滚的毛肚,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却底气十足地说:“放心老裴!管他丫的厨房还是法庭,敢伸爪子进蜀中,老子给他剁碎了丢这火锅里涮了!” 他的目光扫过张萌萌和唐璐,带着一种“有我在”的承诺。
简短的命令,如同无形的线,将三个截然不同的个体——粗犷的战士、胆怯却坚定的数据中枢、被重塑的冰冷兵器——紧紧地系在了王飞翔这根主链上,而链子的源头,牢牢攥在裴凡生的掌心。
蒸汽依旧缭绕,香气依旧浓烈。但包间里的氛围已然不同。人间烟火依旧升腾,却再也无法掩盖那悄然嵌入其下的、冰冷而坚固的权力骨骼。
锅里的红汤翻滚得更加汹涌,辣椒和花椒在热浪中沉浮,发出愈发激烈的“滋啦”爆响。王飞翔干掉杯中最后一口冰啤酒,抹了一把额头被辣出的汗珠,那古铜色的皮肤在灯光下油亮发光。他放下杯子,身体突然前倾,手肘撑在油腻的桌面上,那张带着蜈蚣疤的脸瞬间凑近。
刚才还带着点烟火气的眼神,此刻锐利如刀,闪烁着猎豹锁定猎物时的兴奋光芒。
“裴执,”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瞬间穿透了火锅的喧嚣,清晰地传入裴凡生耳中,“蜀中这边的‘厨房’……”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
“……我和唐璐、萌萌这几天可没闲着!”王飞翔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猎人终于锁定猎物巢穴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顺着之前摸到的蛛丝马迹,加上唐璐对本地地质和建筑的熟悉……总算摸到它藏的老鼠洞了!”
他身体前倾的幅度更大,几乎要越过翻滚的红油锅底,灼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死死钉在裴凡生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那眼神里,有邀功的得意,有发现秘密的亢奋,更深处,却藏着一抹让裴凡生心头骤然一紧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冰冷玩味。
“就在你们大学里面。” 王飞翔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小小的包间里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
“你们大学里面”!
这六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裴凡生的耳膜!
他新生的左眼瞳孔深处,那原本如同深潭般平静的幽蓝光泽,毫无征兆地、猛地收缩!随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星云漩涡,瞬间高速旋转、膨胀!无数细微到极致的、如同液态星尘般的幽蓝光点疯狂流转、碰撞、湮灭!一股冰冷而锐利的、仿佛能穿透时空的洞察力,不受控制地从那新生的“全知之眼”深处迸发出来!
视野瞬间被拉伸、扭曲!
眼前翻滚的红油火锅、王飞翔那张带着蜈蚣疤的粗犷脸庞、张萌萌惊恐睁大的杏眼、唐璐僵硬的侧影……都在刹那间变得模糊、失真,仿佛隔着一层剧烈晃动的水幕!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破碎的、高速闪过的画面碎片:
——蜀中大学标志性的、爬满常青藤的古老图书馆穹顶,在夕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阴影深处,似乎有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般的纹路在蠕动…
——地质学院实验楼深处,那扇永远紧锁、贴着“危险!勿入!”标签的废弃标本储藏室铁门,门缝里渗出丝丝缕缕、带着硫磺和腐肉混合气息的阴冷气流…
——校园后山那片被划为“生态保护区”的、人迹罕至的竹林深处,地表泥土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焦黑色…
——深夜无人的阶梯教室,空荡的讲台上,残留着几滴早已干涸、却散发着微弱幽蓝荧光的粘稠液体…
——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在某个熟悉的办公室窗后一闪而过!那眼神…冰冷、漠然,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
这些画面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疯狂冲击着裴凡生的视觉神经!它们并非真实的景象,更像是“全知之眼”在接收到“蜀中大学”与“厨房”这两个关键词后,瞬间调取并关联了所有存储在裴凡生记忆深处、关于母校的、哪怕是最细微的异常片段!并通过某种超越理解的“洞察”能力,强行将其放大、扭曲、拼接成充满暗示的恐怖图景!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左眼窝深处!颈环的嗡鸣瞬间飙升到刺耳的尖啸!蓝色的警示光在生物薄膜下疯狂闪烁!裴凡生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后仰,右手猛地撑住油腻的桌面才稳住身形!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包间内的空气瞬间冻结!
张萌萌惊得“啊”了一声,手中的冰豆奶杯“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乳白色的液体瞬间在桌面蔓延开来,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双手死死捂住嘴巴,圆睁的杏眼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不知所措!
唐璐夹菜的动作彻底僵在半空!那片涮好的土豆“啪”地掉回碗里,溅起几点红油。她那一直维持着漠然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剧烈的情绪波动!那双冰冷的、如同无机质玻璃珠般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深处映出裴凡生痛苦的表情和新左眼那疯狂闪烁的诡异蓝光!她身体紧绷,握着筷子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微微颤抖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冰冷的躯壳深处猛烈地冲撞着,试图挣脱那层被强行植入的束缚!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鲜红的血珠从苍白的唇瓣上渗出,却硬生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王飞翔脸上的兴奋和玩味瞬间凝固!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他一步跨到裴凡生身边,大手扶住他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急切:“老裴?!怎么回事?!眼睛?!”
裴凡生紧闭着双眼,仅存的右眼也死死闭着,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左手死死按住左眼窝的位置,仿佛要将那暴走的“全知之眼”重新按回虚无!颈环的嗡鸣和左眼深处那股狂暴的洞察力疯狂对冲,带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
几秒钟的剧烈挣扎后,那股失控的“洞察”洪流终于被颈环强行压制下去。疯狂流转的星云漩涡缓缓平息,幽蓝的光芒黯淡下去,最终重新归于深潭般的平静。剧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冰冷余悸和左眼窝深处细微的、如同余烬般的悸动。
裴凡生缓缓松开按住左眼的手,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他重新睁开双眼。右眼带着一丝疲惫和惊魂未定。新生的左眼,瞳孔深处那幽蓝的星云光泽已彻底消失,恢复了与右眼别无二致的、平静无波的状态,仿佛刚才那恐怖的景象从未发生。
“没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平静,“新眼睛……有点不适应。”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王飞翔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冰冷如霜,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审视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滔天的怒意!
“你刚才说……” 裴凡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厨房’……在蜀中大学?”
王飞翔看着裴凡生那平静得可怕的眼神,又瞥了一眼他左眼窝处那层看似无恙的生物薄膜,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脸上的紧张褪去,重新被那种发现猎物的兴奋和一丝残酷的玩味取代。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那笑容在火锅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格外狰狞。
“没错!” 他重重地点头,身体再次前倾,灼灼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向裴凡生眼底深处最柔软、最不容触碰的地方!
“就在你待了四年、熟得不能再熟的母校!就在那些教书育人的教室底下!就在那些青春洋溢的学生宿舍旁边!就在……你曾经最信任的师长、最熟悉的同窗……甚至是你曾经敬仰的某位教授的眼皮子底下!”
他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带着致命的诱惑和冰冷的嘲弄,一字一句,清晰地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足以撕裂一切认知的反问:
“你猜,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