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子夜心中猛地一跳!
出去走走?
父皇要出巡?!
“不是以前那般旌旗蔽日,万乘千骑的东巡。”
嬴政仿佛看穿了儿子的心思,补充道:“朕想轻车简从,低调而行。”
“带上必要的护卫与近臣即可,不必惊扰地方,更不必劳民伤财大修驰道宫馆。”
“朕只是想…亲眼看看,朕的大秦,在朕的法度之下,究竟是何等模样?”
“各地的官吏是否真的恪尽职守?”
“百姓是否真的安居乐业?”
“朕推行的那些政策,在远离咸阳的地方,是否真的落到了实处?”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已经看到了远方的山川城邑。
“去看看关中的沃野,看看巴蜀的天府,看看燕赵的慷慨,看看楚越的灵秀……”
“也去看看北疆的雄浑,西域的新貌。”
“朕打下的江山,朕…想用自己的眼睛,再好好看一遍。”
赢子夜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他听出了父皇话语中那份深藏的疲惫,对繁琐政务的厌烦,以及对亲手缔造的帝国最真实面貌的渴望。
或许还有一丝不为人知的,对生命有限的不甘与急切。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巡游。
更像是一位缔造者在功成名就,步入晚年时,对自己毕生作品的最后一次全面而私密的检视,也是一次心灵的放逐与追寻。
“父皇…”赢子夜斟酌着开口,“外出巡幸,体察民情,自是好事。”
“然则舟车劳顿,且天下初定,难保没有宵小之辈…”
“朕自有分寸。”
嬴政打断了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果决,“黑冰台会提前安排,沿途护卫亦会周密部署。”
“安全问题,无需多虑。”
他看着赢子夜,说出了最关键的决定:“朕离宫期间,朝中不可无主。”
“太子,你监国。”
赢子夜深吸一口气,尽管有所预感,但当这两个字真的从父皇口中说出时,他还是感到了沉甸甸的分量!
监国!
这意味着在他已经是实质处理大半政务的基础上,将获得在祖龙离都期间,名义上与事实上的最高决策权!
这是父皇对他能力的最终考验。
也是将他推向帝国前台,完全独立处理国事的最后一步!
“儿臣…惶恐。”
赢子夜离席,躬身道,“监国之任,干系重大,儿臣年轻识浅,恐难当此大任。”
“惶恐什么?”
嬴政看着他,目光锐利:“这一年来,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五成政务,朕看你也处理得游刃有余了。”
“剩下的,加上朕离开后的全部,也不过是再多一些而已。”
“萧何、李斯、扶苏…你的亲兄弟们,还有你提拔的那些人,都会辅佐你!”
“朕要你监国,不是让你事必躬亲,而是要你学会如何真正地驾驭这个帝国。”
他站起身,走到赢子夜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略显亲昵的动作,在父子之间并不多见。
“子夜,朕知道你能行。”
“这次出巡,短则数月,长则…或许会更久一些。”
“朕,想好好看看这天下。”
“朝中之事,就交给你了!”
“这也是…朕为你铺的最后一段路,好好走。”
赢子夜抬起头,看着父皇眼中那混合着期许、托付与一丝难以言喻情绪的复杂光芒,心中再无犹豫,只有一股澎湃的责任感与决心涌起。
他郑重地跪倒在地,叩首道:
“儿臣…领旨!”
“定当竭尽全力,恪尽职守,稳定朝纲,处理国务,绝不负父皇信任!”
“恭祝父皇出巡顺利,龙体安康!”
“儿臣在咸阳,静候父皇归来!”
嬴政看着伏地叩首的儿子,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有欣慰,亦有感慨。
他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深沉的夜空,缓缓道:“起来吧,具体行程与安排,朕会交代给李斯。”
“你…回去好好准备。”
“这大秦的江山,将来,终究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让朕看看,你能把它带到什么样的高度。”
……
嬴政意欲再次巡游天下的念头,起初如同深秋兰池宫水面泛起的一丝极细微的涟漪,仅限于寥寥数人知晓。
那夜与赢子夜深谈后,除了李斯、萧何这两位必须负责具体筹划与政务衔接的大臣外,即便是蒙恬等重臣,也未得详细风声。
皇帝只是偶尔在议政时,会问及某些远离咸阳的郡县风物,民生细节。
或是边地驻防轮换的周期,目光投向殿外远空的时间,似乎比往日长了些许。
然而,帝王的心意,尤其是这等关乎帝国最高权力短暂位移的大事,想要完全封锁,几乎是不可能的。
何况,嬴政似乎也并未真的打算完全保密。
一些蛛丝马迹,开始如同悄然滋蔓的藤蔓,从宫廷最隐秘的角落,向着更广阔的空间延伸。
先是皇帝批阅奏章的时间,被侍奉的近侍隐约察觉有所缩短。
那些堆积如山的简牍,被分拣送往太子议政堂的比例,在无人明言却心照不宣的默契中,悄然又提升了一成。
送往由太子预先批阅并提出处理意见的文书,涉及的领域也越来越广,不再局限于钱粮、刑名等常务。
一些关于郡守考核,地方工程乃至边境小规模摩擦的处置方案,也开始出现在太子的案头。
接着,是宦官开始以“整备宫禁车马仪仗,以备不时之需”为由,调集少府工匠,对几辆看似普通却异常坚固的马车进行低调而彻底的检修。
所需的物料清单,被有心人留意到,包含了大量适用于长途跋涉,应对不同气候地形的特殊物品。
再然后,是皇帝在某次小范围召见负责咸阳及京畿卫戍的将领时,除了惯例的训诫,格外强调了“无论宫城内外,务必确保绝对安靖”“凡有异动,不拘大小,即刻奏报,亦可…先报太子府知晓”。
这话里的意味,让在场的几位将领心中凛然!
流言,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终将扩散!
先是几位中枢核心的近臣府邸,幕僚们低声交换着猜测。
随后,一些消息灵通,嗅觉敏锐的九卿官员,也从各种旁敲侧击或隐秘渠道,捕捉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气息。
最后,连那些平日里埋头实务,对政治风向不算最敏感的中下层官吏,也隐约感觉到,咸阳城上空的空气,似乎正在发生某种微妙而重大的变化!
陛下,似乎有再次离京远行的打算。
而且这一次,与以往任何东巡、封禅都不同。
时间可能更长,放权可能更彻底!
当这种猜测渐渐从私下的窃窃私语,演变为半公开的忧虑或期待时,所有人都明白,这恐怕已非空穴来风,而是…陛下有意为之!
果然,朝堂之上的风向,开始发生清晰可见的倾斜。
每日呈递至章台宫的奏疏数量,似乎并未明显减少,但其内容与流向,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除了关乎帝国最高军事机密,涉及宗室亲王或最高级别官员任免奖惩,以及皇帝特别交代必须亲览的少数几类事务之外。
大量原本需要皇帝最终朱批的奏报,开始被中书或相关的九卿衙门,直接分送到了太子议政堂。
送往议政堂的文书匣,从每日两三匣,迅速增加到五六匣,甚至更多!
太子议政堂内,灯火熄灭的时间越来越晚!
属官们忙碌地分类、摘要、提出初步建议,然后呈交给端坐于主位的赢子夜。
他必须更快地阅读、思考、决断。
起初,对于一些较为敏感或以往未曾接触过的事务,他还会谨慎地留下“请陛下圣裁”或“待议”的批注。
但很快他发现,这些被送回来的奏章,父皇大多只是简单地画个圈,表示已阅。
或者,直接批复“依太子所拟”。
这是一种无声的鼓励,也是明确的放权信号。
与此同时。
咸阳城内外,一种不同于战时的肃杀,却同样令人屏息的戒严感,开始悄然弥漫。
樊哙与周勃,这两位被陛下私下召见叮嘱过的将领,执行命令毫不含糊。
咸阳十二门,宫城各处要害,巡逻的频次明显加密,盘查也比往日严格了许多,虽未明令禁止出入,但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威慑。
京畿附近的几处大营,主将都接到了加强戒备,整训士卒的明确指令,营中无故不得外出,酒禁执行得比平时更严。
往来于咸阳与各郡的驿道之上,隶属于不同系统的侦骑与暗探,活动似乎也频繁了许多。
警惕地扫视着任何可能的不安定因素。
然而,与这逐渐升温的权力交接氛围和悄然绷紧的京城防卫形成对比的是,始皇帝嬴政本人,却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拖延。
他并未正式下诏宣布巡游的具体日期与行程。
也没有在朝堂上公开宣布太子监国的详细安排。
那些最关键的章程——
比如监国的权限具体有多大?
遇到何等大事必须急报行在?
随行人员最终名单?
巡游路线与时间表?
都还悬而未决,停留在李斯、萧何等人不断修改的草案阶段,未曾公之于众。
这种“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状态,反而让那股无形的压力持续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