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以为不妥!”
吾丘寿王再也听不下去了,顾不得圣前失礼什么,争辩道:“君计不成,乃天命也,尔责于一人,却无以撼动,便欲一族为葬,岂不闻‘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智不如人,说是天命也就罢了,偏偏把过错都归结到他人身上,竟然还斗不过对方,恼羞成怒欲对其家族下手,这未免太龌蹉了。
这种祸及家人的手段,难道不怕应在自己的身上吗?
这不就和先圣所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一样吗?
华夏自古就有殉葬制度,甚至最早是用活人殉葬,后来逐渐改用草人、土偶或木偶等代替活人,俑就是其中一种。
孔子反对用俑殉葬,认为这种行为虽然比活人殉葬有所进步,但本质上仍然是将人像物品一样对待,是一种不仁的行为,是对生命的漠视和残忍。
因此说出了那句,“第一个制作俑来殉葬的人,该会断子绝孙吧。”
如老师这般,第一个构害他人家族的人,或该会毁宗夷族吧。
不智、不仁,吾丘寿王无法相信崇拜的恩师会变成这样。
落在董仲舒耳中,那句“不如公孙弘”尤为响亮,论学问,他不知道要比公孙弘高出多少,论能力,他比公孙弘也不差什么,但公孙弘的仕途,却能平步青云,官至大汉丞相,褒以列侯,累受天子君王信任,获名古相,生晋太傅,而他呢?
蜷缩在龙翼之下,不敢有寸步离开,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万丈深渊,董仲舒努力平复着心情,望着门生,以平静地语气,慢慢说道:“子赣,你为什么还没有看清公孙弘的庐山真面目,自公孙弘登堂入室以来,私仇己怨,都逃不过公孙弘的适时一击,汲黯、主父偃、我,以及其他世间大才、大贤,无不被曲学阿世、阴险恶毒所害,无论什么手段施以公孙弘,对其而言,都不为冤枉。”
公孙弘之所以能上位,不就是陛下在公羊家选择中,他原意为皇权加上束缚,而公孙弘以己学“外儒内法”逢迎谄媚,以此获得了陛下青睐。
连辕固生都对其予以了“曲学阿世”的评价。
而在面对威胁或政敌时,公孙弘又无比狠辣,遭汲黯的两次参劾,公孙弘表面上盛赞汲黯的忠诚坦率,但在关键时候,公孙弘却“黯毁谤圣制,当族”,搬出祖宗社稷来给汲黯扣帽子,要不是陛下宽容大度、圣明天纵,不但汲黯要死,整个汲家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主父偃被公孙弘的谗言为“五鼎烹”,董仲舒本人被设计去到了凶险至极的胶西国,要不是他机敏,早就死在胶西王刘端的种种袭杀之下了。
公孙弘对付自己的威胁和政敌,就是不发则已,一发便直奔对方命门,置别人全族于死地。
始作俑者,不是他董仲舒,而是公孙弘!
刘彻听着董仲舒、吾丘寿王的对答,龙颜不虞,似乎在过去发生的事情中,作为大汉天子的他,始终扮演着不太光彩的角色。
偏听、滥杀、荒唐……偶尔的宽容、圣明,都显得那么刺耳。
吾丘寿王接下来的话,则让他彻底变了颜色,“在上君治下,公孙丞相已经变了!”
公孙弘在陛下执政时期,的确诡计多端,借刀杀人,落井下石等等手段,他在中朝为官时,是亲眼目睹的。
但这一切随着上君执政的到来,公孙弘,甚至是张汤,都很少再以仇怨杀人,讲证据,摆事实,这对酷吏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却都在今时发生了。
即便儒家落得如此下场,公孙弘都没有趁机对所仇、所怨者及家族赶尽杀绝,甚而出手庇佑了一批年轻、纯粹的儒者,让其在丞相府门下从事力所能及的事。
如果以一个词语形容现在的公孙弘,“自重”,是非常合适的。
慎事自重,臧器于身。
董仲舒注意到了龙颜的变化,也有几分恼羞成怒,“难道你会因为杀人者改过自新而饶恕他曾经犯下的罪过吗?对你造成的伤害吗?”
饶恕公孙弘是苍天该做的事,他要做的是送公孙弘去见苍天!
“老师,先圣以‘恕’字作为终身奉行的原……”
“出去!”
董仲舒打断了吾丘寿王想要继续说的话,指向了帐门。
儒家事事讲“仁恕”,但那是刀子没砍到自己身上,刀砍身上,再对自己讲仁恕,那不是傻子吗?
董仲舒听着门生对自己念叨“你要大度”的话,血液都为之上涌。
先圣还说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望见陛下、恩师面沉似水的模样,吾丘寿王凄然一笑,泪洒皇帐,躬身退下。
碍眼的人消失,董仲舒立刻向刘彻告罪道:“教徒不严,臣之过也。”
刘彻听多了两代执政的对比,“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朝臣变化也没少听,将之记在心上,而后道:“无妨,博士讲二吧。”
“那便是刺杀!”董仲舒凝声道。
如果阴谋诡计行不通,那现实消灭是最简单却最有用的手段。
“公孙弘为三公后,就对天下游侠多番镇压,无数侠者苦公孙久矣,若有便宜,必刺公孙之死。”
公孙弘法心不改,一登上高位,便着手对大汉国中的不安定存在进行清洗,特别是游侠这群以武犯禁的家伙,更是铁拳锤之。
包括名扬天下的郭解,在大赦之前多有命案,虽然后期有所转变,然而他的门客却因为他人对郭解不敬而杀人。
按大汉律法律郭解应无罪释放,但在公孙弘谏言下,郭解被以大逆不道之罪诛灭。
近些年来,无数游侠被公孙弘、张汤严惩,这让自诩为正义的游侠们在被“杀人者偿命”罪罚时十分抱屈。
如果陛下能对游侠提供适当的便宜,想必游侠会踊跃行刺大汉丞相。
“如何便宜?”
“陛下将回长安,掩刺客于羽翼之下,即为便宜。”
“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