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录看那首道四书义的题目——而众星拱之子曰诗三百。
便知此题为截上搭下题,前半截‘而众星拱之’出自《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后半‘子曰诗三百’出自同篇‘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两句话并不相干,所以这又是一道‘隔章无情截作题’。
这种题型难度颇大,不过单就这道题本身并不算难。因为前者说的是教化,后者说的同样是教化。
所以苏录瞬间就想到,破题需紧扣‘为政以德’与‘诗教无邪’的内在关联——二者皆为圣人垂教天下的载体:
北辰居中不动而众星环绕,喻圣人以德行凝聚人心。
诗教同样可正民心、厚人伦。
前者是政德的具象,后者是文德的载体,合而观之,可见孔子‘为政’与‘为教’一体两面的治世思想。
一旦参透出题者的玄机,截搭题就变成了普通的四书题,接下来只需要正常破题作文即可。
苏录手握香片,轻嗅着那如兰似麝的香气,闭目构思片刻,便提起魁星点斗笔,在墨盒中蘸饱了墨水,笔走龙蛇于稿纸之上——
‘德立政弘,本立道行;诗旨无邪,百篇归正。’
‘德为政原,若北辰凝而星共;诗以正范,犹圣言简而篇齐。’
‘尝谓圣人之道,一德一正。德立政弘,本固而化行;正著诗归,宗定而旨一。观星拱知政本,味诗旨知教宗,体用相资,无二理也……’
‘……’
一篇六百七十字的八股文一气呵成,苏录搁下笔,略略活动一下手腕。这篇文章他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
虽然考场中没有报时,但苏录经过多年练习,已经可以相当精确地估计时间了。
既然这道截搭题是重中之重,他也就不着急做下一道题了。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喝口水润润嗓子,从早晨出门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他还一滴水没沾呢。
苏录抽出最下层考篮,拿出水壶,啵的一声拔掉塞子。
考场中针落可闻,考生们要么冥思苦想,要么在努力打草稿,听到这一声齐齐吓了一跳,有人还‘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监考的书吏登时怒喝。
那考生都快委屈死了,你不问那人啵什么啵,问我啊什么啊?
好在他是考了好几回的老童生,知道这时候张嘴就会动辄得咎,便低下头一声不敢吭。
苏录也不敢回头,只能在心里暗暗抱歉。但水还是要喝的,他轻轻抿一口已经放凉了的‘薄荷盐梅水’,只觉喉间一冰,盐梅和薄荷的酸冽便在口腔炸开,让他精神一振。
苏录也不敢多喝,抿了几小口便小心翼翼扣上塞子,这回一点动静没发出来。
把水壶放回考篮,他便带着满嘴的清爽和回甘,对做好的文章精益求精起来。
一直改到满意为止……
而这时在他脑中‘后台运行’的第二道大题——‘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也已经形成腹稿了。
这道题出自《论语·宪问》,而且是完整的句子。比第一道题简单太多。苏录刚入太平书院时的月课考题,都比这个难。
当然,再简单的题目,也得保证文章的质量。
所以苏录并没有草率下笔,而是从头审题构思,确定自己的腹稿没什么问题,才提笔开始打草稿——
‘义理为上,君子所达;功利为下,小人所趋!’
破题之后,又是一气呵成,同样六百七十字左右!
这回用的时间更短……
苏录不急不躁,又精益求精反复推敲起来,感觉改无可改后,才将上午所作的所有稿纸装入卷袋。
然后他弯腰抽出二层考篮,轻轻搁在桌上。再把水壶拿上来,慢慢慢慢拔掉塞子,惬意地呷一口。
开饭!
苏录将一层层的油纸袋打开,把里面的四样糕点、火方熏鱼摆在瓷碟里,然后抽出筷子,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动作优雅而从容,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
可是它有味啊……
考场中很快便弥漫着火腿和熏鱼的香味,忙了一上午的考生们不由自主狂抽鼻子。紧接着肚子咕咕此起彼伏,有如池塘中的蛙群。
这下他们的大脑直接断电了,哪里还有什么思路?只好也先清空了桌面,拿出各式各样的吃食,把午餐用了再说……
这边苏录也没敢吃太多,浅浅用了四块糕点各一,火方熏鱼各二,便搁下了筷子,以免待会儿晕碳。
喝点水清清口,他就收摊了……
苏录又从考篮中摸出手巾,先擦干净手,再把桌面仔细擦干净,这才将草稿纸从卷袋中,重新拿出来。
然后他再次检查两篇作文。这一遍除了重新推敲平仄韵脚,让文章更加铿锵律动之外,再就是按照规范检查公讳官讳格式之类……
完事之后,他竟重新默写了两段《孝经》一遍。跟第一遍的比对无误,这才从卷袋中取出了正式的答题纸,先在首页填上身份信息,继而翻到第二页开始一笔一划誊抄起来。
这时他进入了极度专注的状态,就是天塌下来,眼皮也不会抬一下。
等他将两段《孝经》、两篇八股文共计一千八百四十六个字,一口气誊抄完毕,又小心把毛笔套上笔筒,盖上墨盒。这才活动着手腕,长舒了一口气……
苏录再次仔细检查一遍,确定所有文字都誊抄无误,这时卷子上的墨迹也彻底干了。
他便合上考卷,将浮票一分为二,从考篮中拿出浆糊瓶,用签子挑一点抹在浮票四边上,然后小心翼翼将那半张浮票粘在了自己的姓名栏上……
盖上浆糊瓶,苏录就坐在那里,定定看着浆糊干。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其实要不是刘先生教导他,不要过早交卷,他上午就能干到这一步,回家吃饭都来得及。
他已经尽其所能,放慢节奏拖延时间了,可现在才刚进未时,也就是下午一点……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整整两个半时辰呢。
夭寿啊,这五个小时该怎么熬啊?睡觉的话会不会被认为藐视考场呀?
要不,再给自己出道题做做吧?
~~
明伦堂左边的号舍内,苏有才同志却是另一番光景。
他的儿子已经穷极无聊到给自己出题了,他还在抓耳挠腮地构思第一道截搭题……
苏有才的脑子确实不如他儿子的脑子灵光,但也不至于一上午就默写了两段《孝经》。
其实他已经用苏录教的方法,轻而易举就破解了出题人的思路,将上下两截联系起来,也知道文章该讲什么道理了。
可是一写出来,他就觉得这里不满意那里不满意。
于是他决定,用枚举法……
半天时间,有才同志已经正破、反破、明破、暗破、顺破、逆破……用六种方法破题,写了九个梗概了!
他将九张稿纸平铺在桌上,把脑袋都揉成了鸡窝,也没挑出个最满意的……
监考的书吏都不敢看他了,感觉多看他一眼都会窒息。
~~
明伦堂中,原先的课桌椅都已经搬去考场。
取而代之的是县太爷的大案。案前两侧各设一排长桌,曹县丞、包主簿、海教谕、尤幕友等人依次而坐。
第一场从来都是乱七八糟,所以也没好监考的。大伙儿都很轻松,喝着茶聊着天,好不惬意。
但别处监考,考官们的话题总会围绕着当年赴考的经历,吹牛逼讲趣闻,乐此不疲。
这里所有人都很默契地,把话题避开了考试和科举……
因为曹县丞和包主簿都是举人出身,海教谕、尤幕友虽然都是监生,但人家都是贡监,也比大老爷的例监高半头。
所以这里就大老爷学历最低……只要是聊科举,不管怎么聊,哪怕是自贬自黑,也可能会被大老爷怀疑是在阴阳他。
但是在这里不聊科举,聊风月太不严肃,聊河工太伤脑筋。
所以大伙儿聊了半天,实在无话可说了。
“大老爷,要不咱去巡个场吧?”尤幕友适时建议。
“好好,不闲聊了。”卢知县赶紧点头,竟也有点如释重负。“诸位随本县巡场去。”
每次监考,他总觉得别人会阴阳自己,每一句话都会引起他的警惕……
“遵命。”众佐贰忙起身,随着大老爷出了明伦堂。
“往左还是往右?”卢知县站住脚。
“往左吧,以左为尊。”尤幕友看似随意地答道。
“嗯。”卢知县应一声,便走到了左边第一间考场,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靠窗的苏录。登时心情大好道:
“一出门就看见苏神童,今年县试肯定鸿运当头。”
“走,看看他答得怎么样了?”说着便率领众人进了考场,径直走到他的桌边,低头去看他的答卷,就看苏录作文的题目是:
‘礼者天地之序也……’
卢知县登时就傻眼了,恨不得把其余的人都撵出去,然后敲着苏录的脑袋道:
‘嫩这是弄啥嘞?老子考的是四书题,你怎么做起五经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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