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锋的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悬了三秒,指腹下传来微弱的电流感,像有细蚁在皮肤上爬。
村务群发消息的对话框里,“本人因身体原因申请调离柳河村!扛不住了!你们也别跟着我受罪!”三行字被反复删改了七次,最后三个感叹号像三根刺,扎得他指节发白,指甲缝里泛起一丝青白。
他望着窗外老槐树在月光下摇晃的影子,枝叶交错间漏下斑驳银光,沙沙声如低语,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想起今早给张伯送降压药时,老人攥着他手腕说的话:“小肖,你这膝盖再拖下去要落病根。”那手掌粗糙如树皮,温热却颤抖,话语像针,扎进他心底。
手机突然在掌心震动,嗡鸣声刺破沉默,是小陈的语音通话。
他按下接听键,那边的呼吸声急促得像敲鼓,夹杂着夜风掠过耳麦的呼啸:“肖书记,您、您刚才发的消息是真的?”
头顶的灯泡在村部嗡嗡作响,电流不稳地闪了两下,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肖锋摸了摸膝盖,那里正像被细针密密麻麻扎着,每一次脉动都牵起一阵钝痛,他故意放软声音,嗓音沙哑:“小陈,你过来一趟吧。”
五分钟后,小陈撞开村部木门,发梢还沾着夜露,冰凉的水珠滑落脖颈,她打了个寒颤。
牛皮纸袋在手里攥出褶皱,边角已泛白起毛:“我刚给张婶量完血压,她听说您要走,熬了姜茶让我带来……”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调离申请书》上,纸页边缘微微卷起,墨迹未干,“您、您不是说要把低保动态监测表推行到全镇吗?”
肖锋低头翻着桌上的病历单,泛黄的纸页边角卷着,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纤维,是上周在县医院拍的核磁共振报告——“双膝半月板三级损伤”的诊断结果被红笔圈了又圈,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苦笑,喉结滚动,声音低得几乎被灯泡的嗡鸣吞没:“那天送受灾村民去镇医院,背人时膝盖咔嚓一声……医生说再驻村,怕是要坐轮椅。”
小陈的手指死死抠住椅背,木刺扎进指腹,她却浑然不觉,指节泛白如瓷:“那、那我去求李镇长!求他给您调个轻松岗位……”
“没用的。”肖锋打断她,伸手按住她发抖的手背,掌心滚烫,带着一种刻意的虚弱,“我就想平平安安待两年,升个副科就行。”
他刻意让尾音发颤,像极了被现实磨掉棱角的懦夫,“你别跟着我硬扛了,好好把监测表做完,也算没白跟我这废物折腾。”
小陈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木腿刮擦水泥地,激起一缕尘烟。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可下一秒又泄了气,声音轻得像风:“那……那您明天能去看看张爷爷吗?他非说要给您编个护膝……”
“再说吧。”肖锋垂下眼,盯着桌面镇纸上“为民”两个字,那是村民用树根雕的,边角早被摸得发亮,温润如玉,指尖拂过,仿佛能触到那些粗糙却真诚的掌纹,“你先回去,我想静会儿。”
小陈走后,村部的钟敲了十下,钟声沉闷,回荡在空荡的屋子里,像在数着时间的重量。
肖锋摸出裤兜里的烟盒纸,上面是老魏心腹上周在镇里小酒馆说漏的“青藤会”成员名单,墨迹被体温晕开,像团化不开的雾,指尖蹭过,留下淡淡的蓝痕。
他打开笔记本,在“示弱”一栏下重重画了道线——老魏这种人,最怕对手孤注一掷,可若对手先认了怂……笔尖顿住,纸面留下一个深点。
手机在这时震动,显示老魏的号码。
肖锋接起来,那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小肖啊,听说你身体抱恙?明晚来镇北的‘得月楼’,我让厨房炖了乌鸡汤。”
“魏局……”肖锋故意停顿,喉间干涩,像被砂纸磨过,“这怎么好意思……”
“跟我还客气什么?”老魏笑出声,电话那头传来杯盏轻碰的脆响,“年轻人嘛,受点挫很正常。”
挂了电话,肖锋对着窗玻璃整理领口。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墙上的《柳河村发展规划图》上,恰好盖住“产业振兴”四个大字,像一层无声的遮蔽。
第二天傍晚,肖锋瘸着腿走进得月楼雅间时,老魏正低头翻着手机,屏幕蓝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注意到老魏抬头时眼里闪过的审视,立刻扶着椅背坐下,膝盖传来的锐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湿透衬衫。
“最近阴雨天,这腿……”他低声说,声音里满是疲惫。
“我让服务员拿个暖水袋。”老魏挥挥手,目光扫过肖锋泛白的裤脚——
那里沾着今早帮村民修屋顶时蹭的泥,湿冷的土腥味似乎还残留在布料纤维里,“听说你要打报告调走?”
“魏局您也知道。”肖锋夹菜的筷子抖了抖,半盘回锅肉只夹到片姜,辣意在舌尖炸开,却压不住喉间的苦涩,“我就是个普通科员,没背景没资源,能升个副科就烧高香了……”他干笑两声,声带发紧,“之前那些折腾,都是年轻气盛,现在想想……”
老魏的手指在桌布上轻叩,节奏缓慢,像在丈量人心。
忽然端起酒杯:“来,我敬你。”他的目光像把刀,却在肖锋仰头灌酒时软了三分——那杯白酒呛得肖锋眼眶发红,咳嗽得直拍胸口,胸口起伏间,藏不住的狼狈。
这顿饭吃到九点半。
肖锋出门时,老魏拍着他肩膀,掌心温热却带着掌控的力道:“有困难就找我,咱们都是体制内的人,要互相帮衬。”他望着肖锋一瘸一拐消失在夜色里,嘴角终于扬起——这个北大才子,到底还是认了命。
三天后晌午,村会计王伯来村部送季度报表。
小陈正低头整理档案,电脑屏幕亮着,肖锋的文档界面赫然显示《关于柳河村财务问题的自我反思》。
她手忙脚乱要关电脑,王伯已经凑过来:“小陈,这是……”
“肖书记早上急着去镇里看病,电脑没锁!”小陈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用报表盖住屏幕,纸页边缘摩擦发出沙沙声,“您可别告诉别人,他知道要骂我的……”
王伯咳嗽两声:“我什么都没看见。”他转身时,裤兜里的手机悄悄亮了——
一条匿名短信已经发向老魏的私人号码,屏幕光映在他皱纹间,一闪而灭。
当晚十点,肖锋的邮箱弹出新邮件。
他点开截图,正是那份“自我反思”,末尾还多了行字:“建议县财政局加强对村级财务系统的运维指导。”他勾了勾嘴角,这行字像根线,正悄悄往老魏脖子上绕。
果然,次日下午,老魏的批示出现在文件上:“请信息科重点支持柳河村试点。”
红笔批注的墨迹未干,肖锋摸出手机给小陈发消息:“今晚八点,村部电脑。”
村部的夜比往常更静,连灯泡的嗡鸣都低了几分。
小陈盯着电脑屏幕,服务器日志里一条加密传输记录正不断跳动,IP地址显示来自县财政局信息科。
她指尖悬在“删除”键上,终究没敢按,转头看向肖锋:“肖书记,这……”
“别删,标记好。”肖锋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沙沙声,笔尖划破纸面,留下深深的痕迹,“他们要毁旧账,就一定会再来。”他抬头时眼里有光,像暗夜里燃起的火,“咱们这叫请君入瓮。”
凌晨一点,手机震动。
赵科的加密消息简短有力:“省纪委已立案初核,线索指向县财政局信息科。”
肖锋把笔往桌上一搁,在笔记本新页写下:“真正的高手,不是不让别人赢,而是让对手赢着走进陷阱。”
窗外的老槐树又沙沙响起来,风穿过枝叶,像在低语。
肖锋摸出手机,尾号7371的短信准时抵达:“你赢了一局,但棋盘才刚铺开。”他回拨那个空号,听着忙音轻声自语:“那就陪他们,把这盘棋下完。”
月光漫过桌面,落在那份《调离申请书》上。
肖锋伸手把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西装内袋——明天的村委例会,该把这出戏唱到高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