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了。
瘸腿李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他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在潘家园里上蹿下跳,说尽了好话,也得罪了不少人。
庄若薇却依然镇定。
她白天坐在摊位前,修补那些“死器”,晚上回到基地,除了必要的休息和训练,她就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研究那块宋瓷残片上。
她总觉得,那片残片上,还藏着更深层的秘密。
第四天,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出现在潘家园。
他没有直接去找瘸腿李,也没有表现出对“苏纹”手艺的兴趣。他只是在不远处,静静地观察着。
他的出现,让507所的监控人员,精神一凛。
“是‘裁缝’的司机。”技术员向陈舟汇报,“跟过‘裁缝’好几次了。”
陈舟盯着屏幕,没有说话。
年轻人在潘家园逛了一圈,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摊位前,假装随意地买了一件东西,然后,他走到了庄若薇的摊位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件东西,轻轻地放在了庄若薇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一枚看起来普通的古铜钱。
庄若薇抬头,那双藏在帽檐下的眼,穿透了年轻人的伪装。
她拿起那枚铜钱,指尖在铜钱的边沿,轻轻摩挲了一下。
然后,她的动作,停住了。
她发现,这枚铜钱上,没有裂纹,没有磕口。
但它的“魂”,却在无声地溃散。
这是新的考验。
也是真正的,邀请函。
那枚铜钱,静静躺在庄若薇摊前的旧桌板上。
外行看,它只是一枚寻常的开元通宝,包浆厚重,字口还算清晰。
内行看,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它没有裂,没有磕,甚至连传世的磨损都恰到好处。
但庄若薇的手指搭上去的瞬间,就感觉到不对劲。
这枚钱的“气”是散的。
像一根绷紧的弦,看着完好,内里的纤维却已寸寸断裂。再受一丁点外力,就会彻底崩毁。
这是一种内伤,比任何冲线、磕口都更致命。
这活儿,修不了。也根本不是来让她修的。
送来铜钱的年轻人,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放下东西,转身就混入了人流,消失不见。
瘸腿李凑过来,看着那枚铜钱,满脸的莫名其妙:“姑奶奶,这……这是什么意思?没毛病的玩意儿,送来干嘛?耍咱们玩儿?”
庄若薇没回答。她只是将那枚铜钱,用一块干净的绒布包好,收了起来。
“收摊。”她只说了两个字。
夕阳把潘家园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们刚收拾好东西,一个穿着对襟褂子的半大孩子就跑了过来,站得远远的,怯生生地说:
“苏师傅,我们掌柜的,在对面包子胡同的‘一壶春’茶馆,想请您喝杯茶。”
瘸腿李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鱼,真的自己找上了门。
“一壶春”茶馆,在包子胡同的最深处,连个正经招牌都没有,只在门楣上挂了块被茶气熏得发黑的旧木板。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对开木门,一股子陈年普洱混着老家具的味道,兜头盖脸地涌了过来。
茶馆里光线昏暗,桌椅都是老旧的八仙桌和长条凳,坐着三两个茶客,各自低头品茶,说话声压得极低,仿佛连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怕惊扰了。
瘸腿李的后背,瞬间就被一层冷汗给打湿了。
这地方,看着不像喝茶的,倒像是以前那些江湖人“盘道”的堂口。
一个男人正坐在靠窗的方桌边,背对着门口。
不是那天在潘家园的“裁缝”。
这人年纪要大一些,约莫五十上下,穿着件不起眼的灰色夹克,面皮白净,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
手指间夹着两颗盘得油光锃亮的文玩核桃,不紧不慢地转着。
他面前的紫砂壶,壶嘴正吐着细长的白气。
听到门响,他没回头,直到庄若薇和瘸腿李走到桌前,他才抬了抬眼。
镜片后的目光,像两根冰凉的探针,在他们身上仔仔细细地扫了一圈。
“苏小姐,请坐。”他声音温和,带着京腔里特有的圆润和懒散。
瘸腿李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抽筋,他僵硬地拉开椅子,屁股尖儿挨着凳子边,随时准备着万一不对就往外窜。
庄若薇却坦然得多。
她摘下头上的鸭舌帽,露出一张素净却没什么表情的脸,在那人对面坐了下来,顺手把帽子扣在了桌上。
“冒昧了。”男人提起紫砂壶,给庄若薇面前的茶杯续上水,茶汤色如琥珀,
“我姓王,托个大,叫我一声老王就行。底下人不懂事,扰了苏小姐清净。”
他顿了顿,转着手里的核桃。
“都说潘家园来了位了不得的年轻师傅,手艺好,脾气也大。”
这话听着是夸,可每个字眼都像个小钩子,就等着你往上撞。
瘸腿李的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庄若薇端起茶杯,没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王掌柜客气了,混口饭吃,手艺人谈不上什么脾气。”
一句“王掌柜”,不轻不重,直接把对方的身份给点了出来。
男人转核桃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停了半秒。
瘸腿李大气都不敢喘,他看见那两颗核桃停住的瞬间,整个茶馆好像都安静了。
老王忽然笑了,把核桃往桌上一放,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苏小姐好眼力。不像我,老了,眼花了。”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吹着热气:
“就说前两天琉璃厂那头,有家大拍行不是拍了一对雍正的柠檬黄釉小碗吗?品相极好,落槌价八百万。结果呢?”
他放下茶杯,盯着庄若薇。
“买主是个外地老板,欢天喜地拿回去了,找人一验,嘿,东西是老的,
可胎底那个‘大清雍正年制’的六字款,是后刻上去的,做旧的手艺,绝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这已经不是试探了,这是在敲山震虎。
既是在考她对圈内秘闻的了解,也是在问她,对这种“以假乱真”的手段,是什么态度。
瘸腿李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他觉得这哪是喝茶,这分明是在刀尖上涮火锅。
庄若薇把茶杯放下,杯底和桌面接触,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东西自己会说话。”她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人说的话,十句里有九句半是添油加醋的。东西不会。”
“新就是新,旧就是旧。”
“后刻的款,匠气、火气都退不掉,瞒得过仪器,瞒不过手,更瞒不过眼。”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显了本事,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老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但那笑意,半点没到眼底。
他重新拿起核桃,在手里缓缓转动,这一次,核桃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茶馆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瘸腿李的心上。
“苏小姐说的是。”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温和的京腔里,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
“看来小姐是得了真传。”
他停顿了一下,整个茶馆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不知……是哪位前辈的高足?”
来了。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所有试探的、敲打的、捧杀的,最终都汇成了这最要命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