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冬日午后的阳光穿过云层,像一层薄薄的金纱,懒洋洋地铺在国子监的琉璃瓦上。
这座坐落于京师东北角的天下文枢,今日却不复往日的沉静庄严。
空气中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气息,像是暴雨来临前,草木间的窃窃私语。
数千名监生正从各自的学堂斋舍中走出,汇聚向国子监的中心——辟雍大殿。
他们的脸上没有即将面临考校的凝重,反而带着一种混杂着屈辱、愤怒与轻蔑的神情。
“荒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身着天青色襴衫,头戴方巾,面容俊朗的年轻监生正站在一群人中央慷慨陈词。
此人名为王梓轩,乃是江南大族出身,在监中颇有声望,素以清流领袖自居。
“我等十年寒窗,饱读圣贤之书,将来是要出将入相,治理天下,经世济民的!如今,竟要我等去考那些算学、格物?那不是工匠、术士之流的‘奇技淫巧’吗?此乃以夷变夏,祸乱文教,是对我辈读书人最大的羞辱!”
他身旁立刻有人附和:“王兄所言极是!我听闻这次的考题,还是那徐光启、李天经之流拟定的。这帮人整日与西夷传教士厮混,早已忘了圣人教诲,一心只想着用这些旁门左道,献媚于上,博取功名!”
“对!咱们不能就这么任由他们摆布!我提议,今日考试我等要么交白卷,以示不屑!要么就在卷上写满《正气歌》,让陛下,让朝堂诸公看看,我辈读书人的风骨是绝不会向这等歪门邪道低头的!”
“好!就这么办!”
“同去,同去!”
一时间群情激奋,应者云集。
他们仿佛不是去参加一场考试,而是去奔赴一场捍卫斯文的悲壮圣战!
三五成群,高谈阔论,他们坚信自己的抵制必将形成一股浩大的声势,让那位远在深宫的年轻天子收回这道荒唐的旨意。
……
在这片喧嚣的潮流中,总有那么几处格格不入的角落。
辟雍大殿外的一处墙角下,一个身着半旧青衫,面带风尘之色的青年文士正安静地站着,与周围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监生们格格不入。
他并非国子监的监生,本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江西分宜县一名小小的县学教谕。
一个月前,一纸突如其来的官令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从那个偏远闭塞的乡野学堂直接擢到了这天子脚下,帝国文枢的中心。
直到此刻,他仍觉得如在梦中。
他不明白为何朝廷会知道他这个小小教谕的名字,更不明白为何要召他来参加这场专门为天之骄子们准备的考试。
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许是自己那些年利用教书之余,走遍田间地头,与农夫工匠矿工为伍写下的一些关于农具水利矿冶的杂学笔记,通过某种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渠道入了紫禁城。
他无视周围那些监生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找了个角落蹲下,却不是为了养神,而是用一根枯枝在砖缝的尘土里飞快地演算着什么。
圣贤文章是他安身立命的本分,但那些隐藏在万物运行之中的算学与格物之道,才是他魂牵梦绕的真爱。
这次来京参加这场闻所未闻的甄别试,对他而言不啻于天降知音!
羞辱?
不,这是他一生中,离自己的理想最近的一次!
与他的激动与专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远处另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斜靠在石栏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悬挂的一块白玉。
他是京中一位世袭勋贵的次子,家族早已为他铺好了荫官的路,来国子监读书,不过是镀一层金罢了。
他对之乎者也毫无兴趣,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拆解和研究府里那些从西洋传来的自鸣鸟,那些精巧的齿轮和发条,在他看来远比四书五经要有趣得多。
“歪门邪道?”他听着不远处王梓轩等人的高论,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一群连自己脚下这片土地都量不明白的人,却总想着指点江山。可笑。”
“咚——咚——咚——”
辟雍大殿的钟声响起,沉闷而悠长。
数千名监生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思,走进了这座象征着儒学最高殿堂的环水建筑。
殿内早已摆好了数千张考案,气氛庄严肃穆。
徐光启与新任皇明火器司司长孙元化正站在殿前,面色沉静地注视着鱼贯而入的学子。
监生们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二人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与敌视,在他们看来,这二人便是引诱君王不务正业的罪魁祸首!
徐光启仿若未见,只是待所有人都落座后,朗声道:“奉陛下旨意,开甄别试!愿诸君,格物致知,实事求是!”
随着他一声令下,近百名小吏开始分发试卷。
试卷用的是上好的宣纸,印刷精美,入手便知其非同凡响,卷头是四个古朴的篆字——“格物致知”。
王梓轩冷笑一声,他已经准备好了,待会儿便要在这张精美的纸上挥毫泼墨,写下一篇讨伐奸佞的雄文。
然而,当他将目光移向题目时,脸上的冷笑,却瞬间凝固了。
“第一题:今有井,不知其深。引绳测之,绳长余五尺;覆绳折半,绳末及井口。问:井深、绳长各几何?”
王梓轩懵了。
这是什么?绕口令吗?
他将这短短的几行字翻来覆去读了七八遍,脑子里一团浆糊。
什么引绳,什么覆绳,什么余五尺,什么及井口……这与圣人教诲何干?与治国平天下何干?!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发现绝大多数同窗的表情与他一般无二,有的茫然,有的错愕,有的已经开始抓耳挠腮。
王梓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看第二题。
“第二题:公孙龙有言“白马非马”,请以三段之法,论其言之谬。”
“白马非马”?这个他倒是知道,乃是名家诡辩之言,早被儒家先贤批驳得体无完肤。但这“三段之法”又是什么鬼东西?闻所未闻!论其谬误,难道不是引经据典,从“名”与“实”的角度加以斥责便可?
不祥的预感开始在王梓轩的心头蔓延,他颤抖着手,看向了最后一题。
“第三题:今有两铁球,一重十斤,一重一斤。若于高塔之顶同时释手,令其下坠。问:孰先着地?请详述其理。”
彼其娘之!
王梓轩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这两个铁球狠狠砸中。
这个问题,简直是在侮辱他的智识!
两球同坠,重者先落,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妇孺皆知的常识吗?!
还需要问吗?
还需要详述其理吗?
其理,便是“重”也!
出此题之人,简直是把天下读书人都当成了不辨事理的痴儿!
“荒谬!荒唐至极!”
终于,有人忍受不住,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
他指着手中的试卷,面色涨红,浑身发抖:“此乃何等考题!简直是戏弄天下读书人!我辈不屑与之为伍!”
说罢,他将试卷狠狠一撕,转身便要离去。
“叉出去。”徐光启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
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军甲士立刻上前,一人一臂,将那名激愤的监生直接架出了大殿。
这一下,镇住了不少想要效仿之人,但整个考场,已经彻底乱了套。
“这引绳测井,莫不是什么禅宗的偈语?我看,这‘绳’,便是‘法’,这‘井’,便是‘心’……”一个监生故作高深地开始了他的“解题”。
“非也非也!我看这井深绳长,乃是暗喻君臣之道!绳长于井,意指臣之才干当高于君之所用……”
而对于那道“白马非马”,更是众说纷纭,有人洋洋洒洒开始写起了《正名讨》,引经据典,痛斥公孙龙巧言令色,祸乱纲常。
至于第三题,则几乎被所有监生视作一道不言自明的恩赏。
不少人都在卷上斩钉截铁地写下:“重者先着地!此乃天理,无需赘言!”
更有甚者,在后面加上一句:“出此题者,愚不可及!”
整个辟雍大殿,从一个庄严的考场,变成了一出上演着无知与狂怒的荒诞闹剧。
……
在这片混乱的背景音中,却有几个角落,安静得如同风暴之眼。
宋应星的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移动着,他的手在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引绳测井……绳长过井深五尺,绳对折则恰及井深……”
他的脑海中犹如电光石火,瞬间贯通了关窍。
“绳对折而及井深,此言绳长之一半,即为井深。而绳长又比井深多出五尺……”
思路一旦打开,答案便不言自明!
他心中瞬间浮现出《九章算术》“盈不足”章的诸多妙法,一种豁然开朗的喜悦让他通体舒泰,几乎要拍案叫绝。此题之巧,正中其怀!
第二题,三段之法?他隐约看到过类似的逻辑推演法。大前提,小前提,结论……他蹙眉沉思,开始尝试构建。
“大前提: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他先将公孙龙的逻辑写下,然后开始寻找其中的破绽。“此论偷换概念,将‘白马’之集合,与‘马’之集合强行割裂……”
而另一边的李景泽,则对着第三题,陷入了沉思。
重者先着地?
真的吗?
他想起了自己玩弄那些自鸣器时发现不同重量的摆锤,来回摆动的时间,似乎……并没有太大差别。他还想起,有一次不小心将两个大小不同,重量却相差好几倍的东西,从楼上碰落,它们几乎是同时砸在了地面上……
为什么?
他拿起笔,犹豫了许久,最终写下了一个近乎荒诞的疑问。
“世人皆言重物先坠,然此或为气之所碍。若无此气,轻重二物,其下坠之速,未知孰先孰后……然万物皆有归地之势,此势之本源,果在物之轻重,抑或在天地之常理乎?”
李景泽不知道自己的疑问是否可笑,但这却是他通过反复观察与思辨,对世间常识发出的一次大胆叩问。
当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时,数千份试卷被收了上来。
王梓轩昂首挺胸地交上了自己的答卷,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清君侧,诛奸佞!”
他相信,自己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结果,在第三天清晨便已统计完毕,张贴在了国子监的门外。
“本次甄别试,参考人数三千四百七十二人。”
“合格者,二百八十六人。”
“不合格者,三千一百八十六人。”
不足三百!
这个数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所有自命不凡的监生脸上。
国子监,炸了。
“黑幕!定有黑幕!”
“我等不服!凭什么那些旁门左道,竟能合格?”
“定是徐光启那老贼暗中操作,录取者,皆是他的门人弟子!”
一片哀嚎与咒骂声中无数人涌向贡院,纷纷上书弹劾徐光启“祸乱文教,以左道取士”,请求皇帝收回成命,严惩奸臣!
整个京师的舆论仿佛都站在了他们这一边,报馆、酒楼,到处都是为他们鸣不平的声音。
王梓轩站在人群中,享受着众人的簇拥,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他相信在这股排山倒海的民意面前,皇帝也不得不妥协。
然而就在舆论即将发酵到顶峰,甚至有御史准备在朝堂上发难之时,一道平静的圣旨从宫中传出,不疾不徐地送到了国子监。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凡本次甄别试合格之二百八十六名学子,明日辰时,于西苑承光门外,着常服集结。”
这道旨意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沸腾的油锅上。
西苑!
皇家禁苑!
着常服集.见驾!
这……这是何等的恩宠?!
那些落榜的监生们瞬间愣住了。
他们原本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而那二百八十六人是斯文的叛徒。
可现在,皇帝却要亲自接见这些叛徒!
宋应星、李景泽等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们拿着那份烫金的榜单,面对着周围同窗们或嫉妒、或怨毒、或鄙夷的目光,心中充满了忐忑与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
这,还不是结束。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道召见的圣旨吸引时,最新一期的《大明月报》加印版,被分发到了京师乃至全国的各个角落。
头版头条,是一篇加盖了玉玺的皇帝的公开旨意!
没有用任何文绉绉的语言,通篇大白话,却字字带着刀锋。
“朕闻,国子监者,为国储才之地也。然,何为才?能言《春秋》,而不知算数,无以度支理财,此为腐才。能诵《诗经》,而不通格物,无以经世济用,此为空才。国家养士百年,非为养一群只知空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之废物!本次甄别试,既为甄别,亦为警告。
“朕今布告天下:
凡此次无故缺考,或于考场之上交白卷、胡言乱语以示抗议之国子监监生,即日起,尽数革除功名!
今生今世,永不录用!”
“永不录用!”
这四个字,真真正正如同九天之上的滚滚惊雷,在每一个这么做了的监生耳边炸响!
这意味着他们这辈子都再也没有任何机会能够踏上仕途,吃上皇粮!
他们前半生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梦想都在这一刻,被这道冷酷无情的旨意碾得粉碎!
王梓轩看着手中的报纸,面如死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天下
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