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振奋人心的开学典礼即将结束时,皇帝却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他拿起那根名白色石条,对着台下二百八十六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微微一笑。
“今日,朕这个院长,为你们上第一课。”
全场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天子亲授的第一课,会是何等的金玉良言?是帝王心术?是为君之道?还是圣人微言大义?
朱由检拍了拍手。
两名太监立刻上前,并非抬着什么寻常木架,而是合力绞动大殿一根蟠龙金柱旁一个巨大的黄铜绞盘。
随着机关“咯吱”作响,两根乌黑的长索竟从高不见顶的殿顶幽深之处缓缓垂下。
长索的末端,一个精巧的机关装置被缓缓升起,一直升到离地足有五六丈高的半空中,几乎要触碰到横梁上的彩绘才悬停不动。
如此高度,让所有人都必须将头颅高高仰起,才能勉强看清。
那悬于高空的机关上,夹着两个大小相仿的球,一个是黑沉沉的实心铁球,一个是色泽温润的梨花木球。
皇帝的目光从那高悬的机关上收回,扫向众人,声音平淡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物重则先坠,物轻则后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这句话三岁小儿能言,贩夫走卒皆信。此乃世人眼中之常理,几乎可称天理。尔等饱读诗书,以为然否?”
台下,绝大部分学子都下意识地点头。
这不仅是古人留下的论断,更是他们亲眼所见的世间常态。
一片落叶,一根羽毛,何曾与石子同坠?此乃天经地义之事,无需辩驳。
“很好。”皇帝再次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仿佛在嘲笑代代相传,根深蒂固的愚钝。
他对控制着绞盘长索的太监,只吐出一个字:
“放!”
那太监猛地一拉身旁的另一根细索,高悬于五六丈空中的机关“咔哒”一声应声而开!
在那一瞬间,全场二百八十六道目光,连同徐光启孙元化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锁定了那两颗小球。
他们看到两颗球同时脱离束缚,在空中划出两道几乎完全重合的轨迹,向着下方的地面坠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同一瞬间响起,微弱的先后之差,近乎人耳无法分辨的极限!
两颗球……同时落地!
沉默。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且令人窒息的死寂。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琉璃。
学子们的表情,经历了一场蔚为大观的剧变。
从最初的好奇,到亲眼目睹后的错愕,再到大脑无法处理这违背常理一幕的茫然,最后,化为一种根植于心的铁律被悍然颠覆的巨大震撼!
亲眼所见的事实如同一双无情的大手,将他们那根深蒂固的感觉与常识撕得粉碎!
原来书上写的会错。
原来自己的眼睛也会欺骗自己!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们心中悄然埋下。
朱由检很满意这种效果。
“看来,真相与我们的感觉并不总是一致。”皇帝平淡地做了个总结。
“来人,关窗,拉上黑幕!”
一声令下,太监们迅速行动起来。
厚重的黑布将殿内所有门窗都遮得严严实实,宏伟的大殿瞬间陷入一片沉沉的昏暗,唯独在东侧殿壁的高处,留下了一道窄缝。
此刻,晨间的阳光恰好以一个精准的角度,如一柄金色的长枪穿过缝隙,斜斜地刺破了整个大殿的黑暗!
在昏暗的背景中,这道光路清晰无比,空气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欢快地舞动着横贯大半个殿宇,在它尽头对面的西侧墙壁上,投下了一个明亮刺眼的光斑。
皇帝缓缓走到那道斜贯殿宇的光路之下,从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有着三个平面的琉璃,在学生们看来,这绝对是世间最顶级的贡品。
皇帝手持这块他心中称之为“三棱镜”的东西,慢慢地伸入了那道金色的光路之中。
神迹,发生了。
当阳光穿透棱镜的瞬间,那面冰冷墙壁上原本纯白明亮的光斑,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绚烂夺目如梦似幻的七色彩带!
从上至下,红、橙、黄、绿、青、蓝、紫,界限分明,艳丽得不似人间之物。
那纯粹的色彩,是任何丹青圣手都无法调和出的艳丽!
这道被囚禁的彩虹,就这么稳定地印在了墙壁上,安静,而又充满了颠覆性的力量。
“虹!是虹!”
“陛下……陛下他引来了彩虹!”
压抑不住的惊呼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彩虹,那是雨后天边的奇观,是祥瑞之兆,是凡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而现在,它被皇帝“抓”到了宫殿的墙壁之上!
这……这完全不符合他们所能理解的任何逻辑!
少数几位最为聪慧的学子,如宋应星,脑中猛地闪过一个极其恐怖,几乎是大逆不道的念头:
“难道……难道这七种颜色,不是被‘染’上去的……而是……而是本来就藏在那束白光里的?!”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是天崩地裂!
白,这个在儒家文化中象征着纯洁、质朴、本源的颜色,这个“素以为绚兮”的美学基础,“黑白分明”的道德判断基石……居然,是一种驳杂的“混合体”?!
这比刚才的铁球要可怕一万倍!
先前的双球同坠,动摇的仅仅是万物之理;而眼前的这束“人造之虹”,却是在拷问圣人之言、撼动义理之本!
皇帝没有停下,他要用最后一击将这个事实彻底烙印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来人,上七色轮!”
一个奇特的圆盘被抬了上来,圆盘被均匀地分成了七个扇区,分别涂上了与彩虹对应的七种颜色,圆盘中央连接着一个手摇的转轴。
皇帝的声音充满了创世者般的自信,“朕要用这七种颜色,为尔等造出白光来!”
这宣言听起来比“捕捉彩虹”还要荒谬百倍,颜色相混只会变得更深、更暗、更浑浊!
一名太监走上前握住转轴,开始奋力摇动。
七色轮开始旋转。
起初,颜色只是模糊成一片混浊的色团,但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超过了人眼能够分辨的极限……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五彩斑斓的圆盘,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所有的色彩!
它旋转着,旋转着,最终,变成了一个旋转的,纯白色的圆!
“啊!!!”
这一次,是再也压抑不住的哗然!
“妖法!是妖法吗?”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花了!”
无数人开始揉搓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眼见为实”的这一幕!
……
心神的剧震尚未平息,脑海中依旧是那道颠覆认知的人造之虹。
学子们半是恍惚,半是茫然地跟在皇帝身后。
当大殿厚重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殿外的朗朗乾坤与刺目天光轰然涌入时,许多人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仿佛从一个幽深玄奥的梦境中,被猛然拽回了过于真实的白日人间。
而就在这片灿烂天光之下,等待他们的却是另一番匪夷所思的景象一个用巨大油纸和麻布缝制而成的,如同怪物般的巨大球体正瘫软在地。
球体下方,是一个巨大的铁制火盆,里面堆满了木炭。
“今日最后一课。”朱由检指着那个怪物,“朕要让你们知道,人,亦可上天!”
此言一出,连宋应星都露出了忧色,在他看来这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
在皇帝的命令下,太监们点燃了火盆,炽热的空气源源不断地被鼓风机灌入那巨大的球体之中。
瘫软的怪物开始蠕动,膨胀,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
它缓缓地站立起来,在数十人的拉拽下依旧在不安分地向上挣扎,似乎急于摆脱大地的束缚。
“谁愿为朕,为大明,做这飞天第一人?”皇帝环视众人。
就在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之时,人群中冲出一人,噗通跪倒,声音嘶哑而亢奋。
“奴婢,东厂掌刑千户李朝钦,愿为皇爷试之!”
朱由检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允!”
李朝钦激动得浑身颤抖,在几个禁军的帮助下,爬进了球体下方悬挂的一个大篮筐里,他的双手死死抓住篮筐边缘,脸上交织着恐惧与一种赌上一切的狂热。
“松手!”皇帝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拉拽着缆绳的士兵们同时松手。
在全场数百人,包括闻讯赶来的无数宫女太监的惊呼声中,那个承载着李朝钦的庞然大物,摆脱了大地最后的引力。
它摇摇晃晃,却又异常坚定地,升了起来!
一丈,三丈,十丈……
风在李朝钦耳边呼啸,地面上的人和宫殿都在迅速变小。
他看到了完整的紫禁城,看到了远处的京师轮廓。
前所未有的,如同神明般俯瞰众生的感觉,让他忘记了恐惧,忍不住放声狂笑!
地面上,所有人都仰着头,张大了嘴,状如痴呆。
这是什么?
羽化登仙?白日飞升?
那不是嫦娥,那是一个活生生的跟他们一样的人,乘坐着一个凡人制造的器物,正在向着天空飞去!
一名老翰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口中喃喃自语:“天……变了……天真的要变了……”
……
当热气球缓缓被拉着降落下来的时候,当面色煞白却又亢奋不已的李朝钦被当做英雄一般抬出来时,所有学子仍旧沉浸在不真实的恍惚之中。
这一天,他们见证了常识被推翻,见证了彩虹被囚禁,见证了白光被创造,更见证了凡人飞天!
朱由检看着那些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又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灵魂的学生们。
他知道,旧的世界,已经在他们心中发出了第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朕的第一课,讲完了。”
皇帝的声音,将所有人的心神都拉了回来。
“这一课的核心不是铁球,不是光,也不是那个能飞上天的怪物。而是两个字——”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
“怀疑!”
“朕,要你们从今天起学会怀疑!怀疑书本,怀疑古人,怀疑你们过往所学的一切!甚至,怀疑你们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的声音变得充满力量,“用你们的双手,去设计,去测量,去验证!最终找到那唯一真实不虚的理!属于这个世界的,真正的理!”
“朕不指望你们今日能懂多少,但朕希望你们未来从这里走出去的学问,能让大明的炮手精准地知道每一发炮弹会落在何方!
能让大明的农夫清楚地知道何时育种、何时施肥,能让一亩地多打出两石粮食!
能让大明的医官确切地知道一场夺走千万人命的‘天花’,究竟是妖邪作祟,还是另有其因,并找到真正治愈它的方法!”
皇帝缓缓走到了学生们的面前,他看着一张张年轻、激动、而又迷茫的脸,声音变得低沉,却带着足以穿透灵魂的期望与力量。
“朕,要你们的知识——”
他停下脚步,目光锁定在第一排的王微身上,却又仿佛在看着每一个人。
“能让我大明的士兵在战场上少流一分血!”
“能让我大明的百姓在灾年里多活一口人!”
话音落下,唯有风声与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继而,这二百八十六名被天下士林抛弃的异端,这群注定要开辟新途的学子不约而同地,缓缓挺直了被旧礼仪压弯了太久的脊梁。
在他们眼中,那座名为天理的宏伟大厦虽未彻底崩塌,但地基已被那番话语与殿内外的神迹彻底动摇。
未来的图景不再是缥缈的曙光或迷雾后的远山。
它就在眼前——是皇帝的身影,是人造之虹,是升空的庞然大物,更是他们心中那颗刚刚被点燃名为实证与格物的足以燎原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