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国子监,午后。
此时,这里没有书声。
空气中弥漫着由压抑怨愤迷茫与躁动混合而成的粘稠气息,仿佛一口即将沸腾却被死死捂住盖子的汤锅。
这座大明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已经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
裂痕的两侧,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背影。
靠近彝伦堂门口,沐浴在阳光下的是约莫六十名监生,他们站得笔直神情肃穆,像一排排倔强的青松。
为首的王梓轩在那场被他们视为奇耻大辱的“格致甄别试”上,不仅交了白卷,更附上了一篇洋洋洒洒,言辞激烈的《斥异端妖术疏》,痛陈朝廷“崇信西夷妖邪、废黜孔孟圣学”,必将动摇国本。
理所当然,他成了第一个被革除功名的监生。
然而这在王梓轩和他身后的这群人看来,非但不是耻辱,反而是荣耀!
他们是圣道的殉道者,是敢于向被蒙蔽的皇帝和朝廷发出诤言的孤臣孽子。
他们每日聚在此处,名为请圣裁,实则是在用读书人最擅长,也最自以为是的方式,向那位年轻的天子施压。
他们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自诩的悲壮。
而在另一侧,是数量更多的监生。
他们是观望派,是这场风暴中摇摆不定的大多数。
他们同样在那场考试中名落孙山,同样对那份前所未闻的格致考卷感到愤怒与不解。
但皇帝那句再给一次机会的承诺,又像一根细细的救命稻草,在他们濒临绝望的心湖上投下了一圈圈涟漪。
此刻,这群观望派正将几个年轻人团团围住。
这几个年轻人,衣衫整洁,神情中带着一丝疲惫,但也有一股难以掩饰的,新生的锐气。
他们是国子监里曾经的同窗,但如今,他们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大明皇家格致院的学生。
他们今日回来只是为了收拾几件遗落的书籍和衣物。
“王微!王兄!你便与我等说说明白,那西苑……究竟是个什么光景?”一名与王微同乡的监生拉着他的袖子,近乎哀求地问道。
王微本不愿多言,道不同不相为谋,争辩无益,但看着昔日同窗那张充满焦虑与渴求的脸,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定了定神,将在西苑万善殿内的所见所闻,拣重要的简略地述说了一遍。
然而,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发了剧烈的炸响。
“什么?!”一个监生失声惊呼,满脸的不可思议,“你说……陛下当着你们的面,将一个铁球和一个木球从高处扔下,两个球……同时落地?荒唐!这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用一块琉璃便能捕捉天边彩虹?”另一人嗤之以鼻,嘴角挂着浓浓的讥讽,“王微,你我相交数年,怎的也学会了这般江湖术士的口吻?此等幻术,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当王微说到热气球升空时,人群的反应更是达到了顶峰。
“一个阉人……坐着一个纸做的大球,飞上了天?!”一个监生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妖言惑众!王微啊王微,我看你是被那西苑的妖风吹昏了头脑,竟连这等无稽之谈都信以为真!”
王微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辩驳。
他亲眼所见的事实,那足以颠覆他前半生所学至理的神迹,在这些昔日同窗的耳中竟成了皇帝被妖人、阉党蒙蔽的铁证。
监生们不知道的是,此刻的京师街头巷尾,已经有无数人看到了那个挑战他们想象极限的“孔明灯”,关于“天降祥瑞”或是“宫中异兆”的流言,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蔓吞噬着整座都城!
观望派们更加迷茫了。
他们本想从王微口中得到一些能让他们下定决心的讯息,结果却听到了更多让他们感到荒诞和恐惧的故事。
而这一切,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不远处那群殉道派的耳中。
王梓轩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他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听到了吗?!都听到了吗?!”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同伴用近乎泣血的声音嘶吼道。
“重球轻球,颠倒伦常!捕风捉影,混淆黑白!阉人飞天,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连陛下……连我大明天子都被此等妖术蒙蔽至此!我等身为圣人门徒,食君之禄,读圣贤之书,若再不发声,若再任由这等奸佞之徒蛊惑圣听,与那摇尾乞怜的禽兽,又有何异?!”
“与禽兽何异!”他振臂高呼,声嘶力竭。
“与禽兽何异!!”身后的数十名监生,被他那悲壮的情绪彻底点燃,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
就在国子监内群情激奋,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为一场风暴之时,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了国子监的门口。
徐光启。
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前来藏书阁取回他早年寄存在此的一些数学、天文学的孤本,以及几件他视若性命的,从泰西传教士手中购得的珍贵观测仪器。这些,将是“理学院”最初的基石。
他的身边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只跟了四名身着寻常青布短衫,但却又身材精悍,步伐沉稳,眼神警惕的汉子。
徐光启的出现,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了本就波涛汹涌的湖面。
瞬间,所有监生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在王梓轩等人眼中,徐光启就是引西学入大明,玷污圣道的“罪魁祸首”!
是这一切乱象的根源!
“是他!就是他!”王梓轩身旁一人低声吼道,“就是这个老匹夫,向陛下进献的《几何原本》,进献的西法火炮!他就是西夷派来的奸细!”
王梓轩的眼睛,瞬间红了。
他大步流星,带着身后数十名殉道派监生,如同一堵人墙轰然拦在了徐光启的面前。
“徐光启!”王梓轩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直刺老人,“你身为圣人门徒食我大明三代皇恩,竟甘为西夷走狗助纣为虐!引那蛮夷之鄙陋学说,乱我中华之千年纲常!你……你还有何面目,再踏入这圣贤之地半步!!”
徐光启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年轻脸庞,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悲哀。
他挺直了那有些佝偻的腰背,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依旧清晰:“老夫所学,乃是探究天地万物之理,是为格物致知之学。这与圣人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并行不悖,皆是为了让我大明强盛……”
“住口!”王梓轩根本不听任何解释,他脑中只有一条逻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非圣贤之学,即是异端邪说!
他狂怒之下,竟猛地伸出手,一把推向徐光启的胸口!
“我今日,便要替孔夫子,清理门户!!”
这一推,变生肘腋!
徐光启年事已高,如何经得住这般冲撞?眼看就要仰面摔倒。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四道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同时动了!
他们瞬间插入徐光启与王梓轩之间,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将老人牢牢护在身后。
为首那人一只手如铁钳般抓住了王梓轩的手腕,另一只手扶住了徐光启的后背。
沈炼,锦衣卫百户,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此刻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冷得像北镇抚司诏狱最深处的寒意。
“放肆!”沈炼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如重锤般敲在王梓轩心头。
然而,疯狂是会传染的。
“打!连这些鹰犬一起打!”
“保护王兄!”
被拦住的监生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激得血气上涌,竟一拥而上!
他们是读书人,不懂拳脚,但他们手中有砚台,有镇纸,有随手抄起的木棍!
一时间,拳脚相加,杂物横飞,全部朝着那四名锦衣卫和徐光启身上招呼过去。
四名锦衣卫,身手远超这些文弱书生,若是在别处,只需三招两式便能将这些人全部放倒。
但此刻,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徐光启。
他们不能大幅度移动,不能反击过重,只能组成一个小小的,密不透风的阵型,用自己的身体去格挡,去承受所有的攻击。
“砰!”一方沉重的端砚,结结实实地砸在一名锦衣卫的额角,那汉子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却没有后退半步,鲜血瞬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触目惊心。
沈炼的眼神愈发冰冷了,他能感觉到护在身后的老人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恐惧,还是因悲哀。
就在这时,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响彻全场。
“都给我滚开!!”
王梓轩不知从哪来的一股蛮力,竟挣脱了沈炼的钳制,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竟不管不顾地冲到彝伦堂的廊柱旁,抱起了一尊平日里用来祭祀的沉重铜鼎!
那铜鼎至少有三四十斤重,他此刻却像是被一种悲壮的使命感充满了全身,感觉不到丝毫重量。
王梓轩嘶吼着,青筋暴起,高高举起了铜鼎,做出了一个即将投掷的姿态,咆哮道:
“老匹夫!拿命来!!”
然而,这并非一次真正决绝的搏命。
那是一种表演,一种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的豪赌。
他笃定,在这国子监,在这圣人脚下,无人敢让这代表着礼制的铜鼎真正落下,无人敢让这士大夫的血溅于当场。
他要的不是徐光启的命,他要的是自己的名——一个为道殉节,名留青史的美名!
像是历史上很多人所做的那般,王梓轩在赌一个他自以为绝不会输的结局。
为道殉节算计了人心,算计了名声,算计了这朗朗乾坤下的所谓规矩。
但王梓轩算错了一件事。
他面对的不是会与他辩经的腐儒,也不是会权衡利弊的官僚。
他面对的,是沈炼,是皇帝出鞘的刀。
对于皇帝的刀而言,任何指向保护目标的威胁,无论真假都只有一个下场。
在沈炼的眼中,当王梓轩抱起铜鼎,并以之为武器对准徐光启的那一刻,裁决便已下达。
那最后一丝或许能分辨出这是作秀还是搏命的犹豫,在“格杀勿论”的皇命之下,脆如薄冰,瞬间崩碎!
沈炼不再格挡,不再闪避。
他的身体以一个常人绝无可能做到的角度,在原地拧转,侧身!右手如同拥有自己生命的毒蛇,闪电般握住了腰间那柄从未离身的绣春刀刀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沈炼能看到王梓轩那张因癫狂而扭曲的脸,能听到身后徐光启那急促的呼吸。
“呛啷——”
一声清越至极的脆响,撕裂了嘈杂的庭院。
一道凄美如弯月般的刀光,一闪即逝!
快!
快到无人看清沈炼是如何拔刀,如何出刀,又如何收刀。
众人眼中仿佛只看到了一道银色的闪电,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王梓轩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前冲投掷的姿势,脸上癫狂的表情凝固住了。
他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困惑。
然后,王梓轩难以置信地,缓缓低下头。
一道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线出现在他胸前的儒衫上。
随即,那道血线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蛇,猛然扩大!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那裂口中喷涌而出!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眼中的神采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的铜鼎“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王梓轩高大的身躯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轰然倒地。
沈炼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
只是他手中的绣春刀,已经出鞘,刀身斜指地面,一滴殷红的鲜血顺着雪亮的刀尖缓缓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妖异的血花。
沈炼抬起头,那张被鲜血染红的脸,配上那双如同饿狼般冰冷嗜血的眼睛,散发出令人从骨髓里感到恐惧的恐怖气息。
“后退!”
他厉声喝道,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陛下有旨:凡欲加害徐大人者——”
“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