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江南的冬雨从入夜时分开始,便没有片刻停歇的意思。
它不像北地的暴雨那般张扬,也不似春日细雨那般温柔。
这雨是阴恻恻的,带着一股子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湿冷。
雨丝绵密如织,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令人绝望的幕布里。
无锡,东林书院。
这片在文人墨客笔下几乎被神化了的圣地,此刻正被这无边无际的雨幕无情地冲刷着。
雨水顺着黛瓦飞檐淌下,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然后汇成一股股浑浊的溪流,漫过庭院,带着枯叶与泥沙,不知将流向何方。
书院入口处那座闻名天下的石牌坊在雨中默然矗立。
右侧那行“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此刻听来只剩下无尽的讽刺。
风声呜咽,如同鬼魅的低泣;雨声潇潇,仿佛苍天在为某个时代的落幕而哀悼,至于那往日里最引以为傲的读书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代之的,是比空谷更为静谧的死寂。
空气中,那股江南独有的,混杂着水汽与泥土的潮湿味道被无限放大。
深吸一口便能嗅到藏书楼深处陈年书卷纸张受潮后微微发霉的气息,这曾是士子们引以为傲的书香,今夜,却只让人觉得腐朽败坏。
在这霉味与书卷气之下,还隐藏更深更淡,却也更令人心悸的味道。
那是……恐惧的味道。
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暗处,用它冰冷的瞳孔审视着这片曾经代表着天下公理与士人风骨的院落。
吱呀——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雨声淹没的门轴转动声从书院最不起眼的后门处响起,那里通常是仆役采买、倾倒杂物之处,此刻却成了今夜唯一流动的入口。
一顶、两顶、三顶……一顶顶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徽记的四人抬小轿如同幽灵一般,从不同方向的黑暗巷弄里滑出,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后门外泥泞的空地上。
轿身被雨水打湿,呈现出沉闷的暗光,仿佛由浓得化不开的黑夜本身凝聚而成。
轿帘掀开,下来的人动作都极其迅速。
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地披着厚重的蓑衣或油布披风,头上戴着宽大的斗笠,帽檐压得极低,将整张脸都藏在了阴影里。
他们不需要言语,早已等候在门内的心腹仆人便会举着一盏罩着油纸灯罩的灯笼,无声地上前,躬身引路。
这些人,每一个都拥有着跺一跺脚便能让富庶的江南之地抖上三抖的身份。
他们是这片鱼米之乡真正的主人,是世代簪缨的门阀,是富可敌国的豪商。
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受人仰望,习惯了用一道眼神、一句话语,去决定无数人的生死荣辱。
然而今夜,他们却把自己包裹得像一群见不得光的老鼠。
借着灯笼摇曳的微光,可以看到他们脚下踩着昂贵的皂靴,却毫不犹豫地踏入泥泞,任由污水溅上精心缝制的衣摆。
他们穿过幽深的回廊,绕过假山池沼,每一步都走得极快,仿佛身后有无形的催命符。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形微胖的老者,来自昆山,是顾氏的现任族长。老者的一只手藏在披风下,紧紧攥着一串紫檀佛珠,佛珠在他的指间飞速捻动着,快得几乎要擦出火星,但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僧人的平静,只有肉眼可见的焦躁。
他脑中所想的,早已不是什么格物致知的圣贤道理,也不是什么修身齐家的门楣祖训。
他眼前晃动的是家中那万顷连绵不绝的良田,就在前几日,官府忽然派了一群所谓的勘测人员,带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开始在他家的田产上指指点点,丈量登记。
那道从京城传来的“一体纳粮,官绅一体当差”的政令,起初,他们只当是小皇帝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戏言。
江南之地自前朝以来便有优免,这是祖宗成法,是读书人与生俱来的体面。
谁敢动?谁又能动?
可现在,那冰冷的铁尺真的量到了自家的地头上。
这道政令不再是一纸空文,而是一柄已经高高举起,闪烁着森然寒光的铡刀,正悬在他顾氏数百年的基业之上。
祖宗的荫庇、家族的荣光、子孙的富贵……所有的一切都可能被这一刀斩得干干净净。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脸色格外苍白的年轻人。
他是海宁陈氏这一代最得力的子弟,被派来作为家族的代表。
陈家的根基是土地,但真正让陈家富甲一方的,却是那见不得光的“副业”——海贸。
多年来,他们与盘踞在海上的那些朋友合作,将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运出去,再将海外的香料、珍宝、白银运回来。
这条黄金航线养肥了无数个像陈家这样的家族,朝廷的禁海令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张可以随时撕毁的废纸。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新皇登基后,雷厉风行,锦衣卫的缇骑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出现在太仓、松江府这些最重要的港口。他们不查别的,只查走私。
若只是这些京城来的鹰犬倒也罢了,锦衣卫再凶,手也伸不了那么长,江南之地水网密布总有疏漏之处,大不了这阵子风头紧,换个小码头,多花些银子总能找到出路。
可真正让他们感到彻骨寒意的,是另一个从福建传来的足以让所有海上势力肝胆俱裂的消息——郑芝龙,那个盘踞在海上,连官军水师都无可奈何的“海皇帝”,竟然…被真正的皇帝招安了!
那位曾经与他们把酒言欢,半是合作伙伴半是勒索者的海上霸主,那位收着他们巨额孝敬,为他们的走私船队保驾护航的男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皇帝亲封的靖海提督!
他麾下那支纵横四海所向披靡的庞大舰队,不再是他们可以花钱买通的保护伞,而是成了朝廷悬在他们头顶的另一柄更加锋利致命的铡刀!
锦衣卫在岸上堵死了港口,郑芝龙在海上封锁了航路。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陆上无路,海里无门!
皇帝整顿海防,禁绝走私的决心,已经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威胁,而是化作了一张从天到海将他们死死困住的巨网。
那冰冷的刀锋已然触及了他们咽喉的肌肤,只待那位年轻的皇帝一个念头,便能轻易地划破血管。
再往后,是一个身着暗色团花锦袍的中年人。
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的雨夜,他身上的衣料依旧光华流转,显然是价值千金的蜀锦。
然而这华贵的丝绸,此刻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他后背渗出的冷汗浸得透湿。
汪海,扬州盐商总会的大总管,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富可敌国的徽商集团。
盐,是他们的命根子。
百十年来他们依靠着朝廷的盐引垄断经营,早已将这白色的金子变成了家族血脉中流淌的一部分。
他们甚至有能力左右一省官员的升迁,有能力在京城养起一支庞大的清流队伍为他们的利益发声。
可那位高居御座之上的年轻天子却要釜底抽薪!
“盐铁司”,一个怪物衙门即将在京城设立。
这个衙门的目的只有一个——将盐铁之利,尽数收归国有。
这已经不是从他们身上割肉了,这是要将他们连皮带骨整个吞下去!
汪海的鼻腔里似乎已经能闻到一股遥远的,从京城菜市口飘来的血腥味。
人群的末流是两个年轻人。
张溥和张采,复社的领袖,江南士林新一代的翘楚。
与其他人的恐惧和贪婪不同,他们的脸上,更多的是理想被现实无情碾碎后的愤怒与不甘。
田产、海贸、盐利……这些在他们看来,固然重要,但都只是表层,而皇帝正在做的,是在动摇他们,乃至是整个大明的根!
新皇下旨,要在科举中,增设“算学”、“格物”等“奇技淫巧”之科,并且大幅削减了经义策论的比重。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圣贤之道,千百年来指引着华夏文明的方向,如今,竟要与那些匠人之术相提并论?
更有甚者,京师国子监,竟开始翻译、刊印那些来自西洋的所谓科学典籍,内容涉及天文、地理、人体……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是以夷变夏!
皇帝要做的不仅仅是砸掉他们这些读书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饭碗。
他这是在掘读书人的根,刨的是孔孟的圣贤坟!他要毁掉的,是士人安身立命引以为傲的纲常与道统!
在这些年轻人看来,杀人夺财不过是毁人一身。
而皇帝此举是为诛心,是为灭道!乃毁弃礼乐,颠覆人伦之大罪!
……
一行人各怀心事,面色凝重地穿过重重庭院,最终抵达了书院最深处的一间讲堂。
这里曾是东林党魁们议论国是、品评天下人物的地方。
此刻,讲堂内只点着数根粗大的牛油蜡烛,烛火昏黄,光线不足,在墙壁和梁柱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鬼怪。
讲堂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后端坐着一个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
钱谦益。
曾经的礼部侍郎,他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从容与自负,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走进讲堂的人,眼神深邃,仿佛能看穿他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
在他的左手边坐着钱龙锡。
与钱谦益的深沉不同,钱龙锡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所有人都到齐了。
最后进来的人,反手将那扇厚重的木门从内里死死闩上。
“咯哒”一声,门栓落下的声音在这空旷的讲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声,仿佛也锁死了所有人的退路。
讲堂内唯一的声响只剩下窗外不绝的雨声,以及众人压抑不住或粗或细的喘息声。
每个人都看着主位上的钱谦益,等待着他开口。
死一般的沉默,持续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
终于,钱谦益动了。
他缓缓地环视了一圈在座的每一个人,目光从昆山顾氏族长的佛珠,扫到海宁陈氏代表苍白的脸,再到扬州汪总管湿透的衣背,最后停在了张溥、张采那年轻而愤怒的脸庞上。
钱谦益没有一句客套的寒暄,没有一句安抚人心的场面话。一开口就像扛着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口上。
“诸位,”钱谦益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深夜相邀,性命攸关,废话便不说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钱谦益顿了顿,似乎是在积蓄力量,然后他继续说道,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颤抖,那是混杂着深刻恐惧与极致愤恨的颤抖。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古人的活法,也是咱们这些人过去遇到麻烦时,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这句话,说得极其直白,甚至可以说是刻薄。
这句话就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然而,无人反驳。
因为这是事实。
钱谦益眼中闪过深刻的恐惧,但更多的是被逼到绝境后,所生出的无奈与决绝!
“但在我们这位新皇帝面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行不通了!”
钱谦益看着众人惊疑不定的表情,他知道,他必须用最残酷的现实,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碎。
“你们以为皇帝只是想剪除几个不听话的枝叶吗?”钱谦益的声音变得森然,“错了!他想做的,是刨了咱们所有人的根!”
他指向了昆山顾氏的族长:“顾老先生,‘一体纳粮’,就是要断了你们的根!让你们从受朝廷供养的士大夫,变成和泥腿子一样,需要向朝廷纳税的民!从今往后土地不再是你们的护身符,而是套在你们脖子上的枷锁!”
他又转向海宁陈氏的代表:“陈贤侄,你家的海贸生意,是江南财阀的血脉。严打走私就是要掐断这条血脉!让江南的财富不再由你们支配,而是要尽数流入陛下的内库!你们以为自己是过江龙?在他眼里不过是养肥了,等着开膛破肚的猪羊!”
他的目光,落在了浑身冷汗的汪海身上:“汪总管,你们徽商赖以为生的盐引,是与国争利的毒瘤。设‘盐铁司’就是要将这颗毒瘤连根拔起!你们以为自己可以富可敌国?皇帝就要让你们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他才是唯一的国!”
最后,他的视线钉在了张溥和张采的身上,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同病相怜的悲怆与激愤。
“还有你们,我们!”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两个年轻人,“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我们所坚守的道,我们所代表的士林清议,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
“可他呢?他要改科举,要推西学!他要让一群只懂得奇技淫巧的匠人和我们平起平坐!他要告诉天下人,我们信奉了千年的圣贤之道,原来…一文不值!”
“他不是在和我们某一个人斗,不是在和我们某一个家族斗!”钱谦益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烛台都为之跳动,光影一阵剧烈的摇晃。
“他是在和整个江南,在和我们所有人斗!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各自飞?”钱谦益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笑声在空旷的讲堂里回荡,显得无比的刺耳和绝望,“往哪里飞?这天,是他的天!这地,是他的地!他已经张开了一张天罗地网,我们每一个人都被牢牢地网在其中,谁也跑不掉!”
“今天动的是田,明天动的是盐,后天就是我们这些人的脑袋!”
“诸位,”钱谦益缓缓站起身,他的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隐藏着比咆哮更可怕的疯狂与决绝。
“我们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而我们身后……”钱谦益咬着牙说道,“也已经无路可退!”
窗外,雨声更急。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讲堂内每一张煞白如纸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