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亲下江南.
听到这个消息。
英国公张维贤那双见过三朝天子早已古井无波的浑浊眼眸里,浮现出荒唐的惊骇。
上一次,陛下为了陕西御驾亲征,在不少朝臣眼中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朝野非议至今未息。
如今,要去的是江南,那里的复杂程度,十个陕西也比不上!
这无异于将大明这条早已不算坚固的航船,连同船上所有的乘客,一起驶向风暴最猛烈的中心。
他想到的不是皇帝的威严是否受损,而是这朱家的江山,这勉力维持的社稷,是否经得起这般折腾。
这股惊骇迅速在他心底沉淀祖宗基业为重,君王安危为先,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信条,当此之时,若缄默不言,便是万死莫赎的失节!
与张维贤心头陡沉不同,魏忠贤那颗七窍玲珑心,却在刹那间已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利害得失,为他自己盘算了个底朝天。
离京,便有风险。去的是江南,风险便被放大了百倍。
江南那些士绅盐商等等可不是陕西流民,他们手里有钱、有人、有笔,更有杀人的胆!
万一……只是万一,陛下在江南出了任何一点差池,他也绝无幸理,必然是第一个被那些磨刀霍霍的文官们清算剁成肉泥的陪葬品!
魏忠贤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谄媚笑容的脸,此刻阴晴不定,惨白的脸皮下青筋微微抽动。
他的眼神如同一只最警觉的狼,在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张维贤那凝重的表情,以及伏在地上的田尔耕那微微耸动的脊背之间飞速地来回游移。
锦衣卫指挥使周全却是四人中反应最直接也最纯粹的一个。
他没有张维贤的国本之思,也没有魏忠贤的生死算计。在他这位大明天子最忠诚的佩刀脑中,皇帝的命令不是一道需要被理解和判断的选择题,而是一道必须被执行的命令。
皇帝要去江南。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瞬间转化为一连串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任务清单.
他想的不是该不该去,而是怎么去。
周全思考的不是此举的政治风险,而是“要杀多少人,才能保证陛下的绝对安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惊骇与疑虑,只有等待着屠宰律令的绝对服从,以及即将大展拳脚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而与这三人截然不同的是,依旧跪伏在地上的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没有起身,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真实的情绪。
那是狂喜!
压抑了许久后终于盼来再次建功立业机会的狂喜!
从他开始向皇帝密报江南各种事起,他就一直在赌,赌皇帝对江南的贪婪会压过对江南的忌惮。现在,他赌赢了,而且是赢得盆满钵满!
皇帝亲临!
这四个字,意味着江南之事将不再是地方上的民乱或是抗税,而是被直接定义为最高级别的国事。
它的性质已与谋逆无异!
而他,田尔耕,作为这整件事一直以来的执行者,将无可争议地成为皇帝手中最锋利最被倚重也最能体察上意的那把刀!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在皇帝的御驾之前,锦衣卫的绣春刀所过之处,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士绅豪门,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而他自己正踩着这片由无数财富与鲜血铺就的阶梯,在那片血色的江南之上,高高耸立起一座属于他田尔耕的,不朽的功勋碑!
一时间,暖阁内四人皆是默然,却已是各怀肚肠在心中打着不同的算盘。
那死一般的寂静,终于被一声苍老而沉重的喘息声打破。
张维贤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苍老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撩起衣袍轰然跪倒在地。
“陛下!”
他的声音嘶哑而沉重,带着掩饰不住的恳求:“京师乃国之根本,天子坐镇中枢,方能威慑四方,此乃万古不易之理!岂可为区区江南乱象,而轻动御驾?”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张维贤见皇帝不为所动,心中一急,抬起头,老泪几乎要夺眶而出:“陛下!上次巡幸陕西,已令朝野非议,人心不安。此次若再长期离京南下,江南路途何止千里?消息阻隔,往来不便,倘若……倘若京中奸佞之徒趁机生变,或是边关再起烽火,届时鞭长莫及,则社稷动摇矣!请陛下以江山为重啊!”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然而那位年轻天子眼神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渊,没有泛起丝毫波澜。
张维贤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知道,寻常的道理已经无法说服这位意志如铁的帝王。
他心一横,将君臣体面个人荣辱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再次叩首,声音因为决绝而剧烈地发颤:
“老臣……老臣不敢忘土木堡之鉴啊!”
“土木堡之鉴”五字一出,暖阁之内霎时万籁俱寂,落针可闻,魏忠贤与周全二人已是同时色变,脸上血色尽褪。
这是悬在整个大明朝所有朱家皇帝头顶上,最锋利最耻辱也最可怕的一把利剑!
张维贤伏在地上,嘶声喊道:“先帝仓促行事,准备不周,致使五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天子蒙尘,国之大不幸!老臣恳请陛下,三思!三思啊!”
就在张维贤的悲声尚未散尽之时,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田尔耕!
“英国公所虑极是!”田尔耕猛地磕了一个响头,“陛下万金之躯,天潢贵胄,何须亲冒矢石?江南那些无法无天的士绅豪商,不过是一群被祖宗恩典惯坏了的蛀虫!他们也配,劳动圣驾亲临?”
这番话既捧了皇帝,又肯定了张维贤的忠心,可谓滴水不漏。
紧接着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里闪烁着狼一般嗜血的光芒,主动请缨道:
“陛下!臣愿为陛下一走!”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然后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一字一顿地说道:“臣愿代天子,去和江南的诸公们……谈一谈!”
谈一谈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充满了令人牙酸的血腥味。
“臣保证!”他再次叩首,声音里充满了无穷的自信与残忍,“保证让他们把吃下去的田产赋税,都乖乖地给您吐出来!把犯下的杀官大罪,都老老实实地认下来!把该交的人头一颗不少地都给您送上来!”
田尔耕的话,像是一把出鞘的绣春刀,带着森然的寒气在暖阁内盘旋。
而从始至终,魏忠贤都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像是一尊泥塑的菩萨,仿佛已经睡着了。但那微微翕动的耳廓,和眼角余光里飞速闪动的精光,却表明他将所有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尽收心底。
他在等。
等御座上那位真正的主人,做出最终的裁决。
皇帝叫他支持谁,他就支持谁;皇帝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僵局终于被打破了。
朱由检径直走到了张维贤的面前,亲自伸出双手将这位老臣缓缓扶起。
这个动作充满了亲和与尊重。
“英国公之忠,朕,知之。”朱由检的声音很温和,仿佛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家人。
但接下来他说出的话,却像最锋利的冰刃不带丝毫感情。
“但你只知土木堡之败,可知其为何而败?”
张维贤一愣,浑浊的眼中满是迷茫。
朱由检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炬,死死地盯着张维贤的眼睛:“败在仓促无备,败在兵将不习战阵,败在粮草不济!更败在,权柄旁落于宦官之手,致使军令混乱,朝令夕改!非败在天子亲征本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对的自信与掌控力:“今日之大明,京营、边军,朕已尽数整肃!锦衣卫、东厂,权柄尽归于朕!内廷外朝,朕的意志,无人可以动摇,无人可以违逆!”
他话锋一转,温和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君临天下的冷冽:“更何况,如今之江南非癣疥之疾,已是心腹大患!国朝财赋之源,天下文教之地,却敢公然械斗,杀害朝廷命官,以暴力抗拒国策!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告诉朕,告诉天下人,朕的政令出不了这紫禁城!”
“朕若不亲往,只派一二天使,无异于隔靴搔痒!那只会让他们觉得,朕…怕了他们!”
说完,他松开张维贤,转身面向田尔耕。
他的眼神中,带着赞许,但更多的,是洞察一切的威严。
“你的谈一谈,朕,也知道。”
“你能杀人,能抄家,能让江南血流成河,能让那些士绅的人头堆成京观。但…然后呢?”
这个然后呢如同当头一棒,敲得田尔耕那颗狂热的头脑瞬间一懵。
朱由检逼视着他,提出了一个他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你杀得完江南成千上万、互为姻亲的士绅吗?你抄得尽他们盘根错节、藏富于民百年的家业吗?”
朱由检的声音里带着俯瞰棋局的冷漠与宏大,揭示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目的:
“朕要的不是你那几颗人头,也不是国库里多几箱银子。”
“朕要的,是打断他们的脊梁骨!”
“朕要让从骨子里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此事,非朕亲临,不可!”
话音落定。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案之前,重新落座。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张维贤、魏忠贤、周全、田尔耕,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情绪,只剩下乾纲独断的绝对意志。
暖阁内,死寂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是粘稠,而是肃杀。
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仿佛每一颗字都足以压垮一座山岳。
“你们都以为,朕是去巡视?是去申饬?是去杀鸡儆猴?”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几个轻描淡写的问题在四位臣子的心中疯狂地发酵、碰撞,掀起比刚才更加剧烈的惊涛骇浪。
然后,他给出了一个让他们四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终极答案。
“都错了。”
朱由检的目光穿透了殿门,望向了殿外那无边无际的夜色。他的视线仿佛已经越过了千里江山,看到了江南的万家灯火以及那灯火之下,正在涌动的暗流与烽烟!
他用无比清晰无比冷静也无比残酷的声音,为自己即将开始的江南之行最终定名:
“在朕心中,自他们杀害朝廷命官,以暴力抗拒国策的那一刻起,此行,便只有一个名目——”
“平——”
“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