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那句“开始拿人”,并非命令的开始,而仅仅是一个宣告。
真正的杀伐之令,早在天黑前便已化作一道道密诏送至各路主将之手。
万事俱备,所有蛰伏的利爪与獠牙,只待一个发动的时机。
夜色,是最好的帷幕。
东门,镇海门。
城门校尉刘三德正打着哈欠,准备迎接即将前来换岗的弟兄。
城楼上的风很大,吹得角楼下悬挂的灯笼摇摇欲坠,光影在他那张被酒色掏空的脸上晃动。
他心里正盘算着,待会儿领了盐商们这个月的孝敬,是该去相熟的春风楼里点上头牌喝杯热酒,还是再去赌坊里玩两把骰子。
至于城防?
在这天津卫,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海上,而是来自朝廷。
可那又如何?
他刘三德,不是靠那点微薄的军饷活着的,他的顶头上司,是天津卫指挥使。他这条命,是指挥使大人的;他这份富贵,也是指挥使大人给的。
前任巡抚毕自严大人在时,三令五申要严查走私,可这镇海门不还是船来船往,夜夜笙歌?
毕大人是巡抚,可他管不到卫所,更管不到指挥使大人的家事。
突然,他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细微而规律的震动。
那不是车马经过的颠簸,而是一种更沉重更整齐的共鸣。
刘三德脸色一变,那份浸淫在骨子里的懈怠瞬间被一种野兽般的警觉所取代,他立刻趴在城垛上,双眼眯成一条缝,奋力朝城外的黑暗中望去。
只见远处的官道尽头,无数火把如一条从地狱深处钻出的火龙,正无声无息地朝城门逼近。
让他头皮发麻的不是那火光的数量,而是那火光下一片片反射着幽暗冷光的铁甲,以及那吞噬一切的沉默。
这不是乱匪,更不是海寇。
这是……京营!
他猛地张开嘴,那个即将划破夜空的“敌”字,以及那声准备通知指挥使大人的凄厉警报,却永远地卡死在了喉咙深处。
一柄毫无征兆的短刃从他身后的阴影中递出,仿佛是黑暗本身长出了一根毒刺,精准而利落地抹过了他的脖颈。
一丝血液喷溅入气管的细微嘶鸣,随即便被冰冷的夜风吹散。
刘三德的眼中瞬间失去了神采,身体的力量被迅速抽空。
在他最后倒下的视野里,他看到自己手下那十几个平日里一同称兄道弟的弟兄,在完全相同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镰刀割倒的麦子一般,无声地软倒在地。
每一道倒下的身影背后,都站着一个鬼魅般的黑衣人,正从容将刀刃上的血迹在死者尚有余温的号服上擦拭干净。
对于毕自严而言,这道由指挥使亲信把守的城门是一堵讲不通道理泼不进清水的铁壁。
他的政令到此为止,他的权柄在此失效。
因为刘三德这种人的忠诚早已和盐商的银子上司的许诺以及自身的贪欲牢牢捆绑在了一起,水泼不进。
但对于今夜的天子而言,这块挡路的石头,只需要被更硬的东西砸碎。
没有警告,没有喝问。
在这场由天子御笔亲批的清洗中,任何可能发出警报的人,都没有被制服的资格。
死亡,是他们唯一的通行令!
一名锦衣卫校尉面无表情地跨过刘三德尚在抽搐的尸体,仿佛跨过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他亲自走到绞盘旁,与另一人合力转动。
城门下方,沉重的吊桥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放下,为城外那支代表着皇权的铁血洪流,打开了通往这座罪恶之城的大门。
卢象升骑马立于桥头,他对着城内早已潜伏到位的一队人马冷冷下令:“封门!自此刻起,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有勘合文书者,扣!无文书强闯者,杀!”
……
作为长芦盐商的领袖,汪福的宅邸与其说是一座府邸,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堡垒。
高墙深院,墙内甚至还修了望楼。
府内的护院家丁足有三百余人,其中不少都是从东洋流浪过来的亡命武士和上过战场的老兵油子。
当京营的士兵将这座豪宅团团围住时,主事的汪家大管家,也即是汪福的亲侄子汪林还颇有底气。
“告诉外面的人,这里是汪府!谁敢放肆,别怪我们不客气!”汪林站在高高的望楼上,对着下方黑压压的军队,厉声喝道。
回答他的,是一排整齐的划破夜空的尖啸。
数十支绑着火油罐的火箭,拖着长长的焰尾精准地越过高墙,落在了府邸内的各处木质阁楼与厢房之上。
只听“轰轰”几声,烈火瞬间冲天而起。
“放箭!开火!”汪林急了眼,声嘶力竭地吼道。
府内的家丁们依托墙壁,开始用弓箭和少量的火铳朝外还击。
一时间,箭矢横飞,铳声大作。
然而,他们的抵抗在京营的制式装备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破门!”
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几名肌肉虬结的士兵扛着一根巨大的攻城槌,迈着沉重的步伐,冲向了汪府那扇包着铁皮的朱漆大门。
“咚!”
一声巨响,大门剧烈地颤抖。
“咚!”
门上的铁钉开始崩飞。
“咚!”
伴随着一声木材碎裂的巨响,两扇大门轰然向内倒塌!
“杀!”
早已等待在门口的京营士兵如潮水般涌入,冷酷而高效地收割着那些负隅顽抗的护院。
这些盐商豢养的所谓精锐,在整日专门训练杀人技能的士卒面前脆弱得如同一群待宰的羔羊。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骨骼碎裂声,响彻府邸。
冲在最前面的并非京营新军,而是一队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这些护院。
一名锦衣卫百户手持一张早已绘好的府邸内部地图,对着手下喝道:“甲队,去后院假山,那里有暗道通往城外!乙队,跟我来,目标账房听雨轩的地下密室!丙队控制内眷,一个都不许走脱!”
他的命令清晰而精准,仿佛他已经在这座府邸里生活了数十年。
这就是皇帝所强调的——情报的力量!
这些地图,这些暗道的位置,这些密室的机关,不仅仅来自锦衣卫几个月以来的渗透,更来自毕自严那些在锦衣卫问询下忽然‘改邪归正’的旧部们送出的致命情报。
那名锦衣卫百户带着乙队,径直冲向后院的雅致书房。
此刻书房内一片狼藉,几名账房先生正在疯狂地将一本本账册扔进火盆。
“留下活口!”
锦衣卫破门而入后,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以极其利落的手法使其瞬间失去反抗能力。
百户一脚踢翻火盆,亲自从里面抢出几本已经被烧掉了边角的账册,小心翼翼地吹掉火星。
他的目光从账册上移开,落在一个被死死按在地上的账房脸上,声音平淡得像在问路:“暗室在哪儿?”
那账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咬紧牙关,把头扭向一边。
百户没有再问第二遍,他对着按住那账房的校尉使了个眼色,校尉心领神会,拔出靴中的短刃,毫不犹豫地对准那账房的大腿猛地扎了进去,再用力一旋!
“啊——!”一声被剧痛扭曲的惨嚎响彻书房,但很快被另一名校尉用破布死死堵住。
百户走到另一名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账房面前,用沾着血的刀鞘拍了拍他的脸。
“到你了。”他用同样平淡的语气说道。
那人再也撑不住,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地尖叫起来:“我说!我说!在书架……是书架……别杀我!”
“哪个书架?怎么开?”
“右边那个!第三排,那套《资治通鉴》!按……按‘贞观’、‘开元’、‘天宝’……按这个顺序扭动机关,它……它就开了!”
百户这才露出一丝冷笑,走到书架前,依言而行。
只听“咔嚓”一声,整个书架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向下的石阶。
“点火把,下去!”他对手下喝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把里面的东西一箱不留全部给老子搬上来!至于这几个…先吊着一口气,审完了再处理。”
“咚、咚、咚……”
终于,在一堆米糠下面,铁钎敲击的声音变得空洞。
“就是这里!”
几名校尉立刻上前掀开米糠,清理掉上面的浮土,露出一块伪装成地砖的铁板。
他们合力将铁板撬开,一股夹杂着海水咸腥和霉变气味的恶风从地底喷涌而出。
点燃火把探下去,只见下面是一个超乎想象的巨大地窖。
这地窖之深、之广,足以容纳几十人。
而地窖之中,堆积如山的并非粮食,而是一袋袋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盐包!
那小旗跳了下去,随手划开一个盐包,雪白的盐粒倾泻而出。
他抓起一把,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舌头舔了一下,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
“好家伙!上等的青盐!”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盐包,看到了上面用墨笔印着的字。
他拿起火把,凑近一个盐包,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淮……南……专供?”
他又照向另一个,上面赫然写着“两……浙……严禁”!
这些,全都是朝廷明令禁止在长芦地区销售的,来自其他盐区的官盐。
这些盐商不仅走私自己产的盐,甚至将手伸向了全国的盐政体系,将各地的官盐倒卖贩运,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
“封存!所有盐包清点数目,全部贴上封条!”小旗对着上面大喊,声音里充满了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告诉大人,我们挖到了一个金矿!”
整个天津城变成了一个正在被开膛破肚的宝库,无数像汪家府邸一样的窝点被同时精准地端掉。
查抄出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被一箱箱地抬出,在火光下闪烁着罪恶的光芒。
成千上万的私盐被查获,堆积如山。
而最重要的,自然是一本本记录着他们罪恶的账册,一封封他们与各地官员往来的信件!
……
夜色更深,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上那件飞鱼服在跳动的火光中仿佛活了过来,上面的凶兽正欲择人而噬。
他的脚下跪着一排瑟瑟发抖的盐商以及官吏。
那张长长的桌案上,摆满了刚刚从各处收缴上来的核心账本。
他没有亲自去翻阅那些流水账,自有手下的书吏在做,他只看那些被单独挑出来的,记录着特殊馈赠的密账以及那些书信。
“大人,饶命啊!下官……下官真的只是个小角色,都是汪福逼我干的!”一个被抓来的盐运司官员哭喊着。
田尔耕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淡淡地对身边的校尉说:“舌头拔了,太吵。”
那校尉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拖着那官员就往外走,很快,外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然后归于沉寂。
宗祠内的其他人抖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盐商被押了进来。
他似乎是惊吓过度,反而生出了一股悍不畏死的勇气,他对着田尔耕嘶吼道:“你不能动我!我告诉你,我舅舅是当朝东阁大学士林公!你动了我,我舅舅不会放过你的!”
听到这话,田尔耕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那年轻盐商面前,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如同猫戏老鼠般的笑意。
他抬起脚,看似随意地一脚踹在了那盐商的肚子上。
“噗”的一声,那盐商如同一个破麻袋般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呕出一口酸水。
“很好。”田尔耕的声音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等我抓完你,就去抓你舅舅。”
那年轻盐商的眼中,最后的希望和嚣张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今夜,在这个男人面前,任何后台任何背景都只是一句笑话。
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也终于醒悟过来,面前的这个锦衣卫头头的后台,是天!
“带走!”田尔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只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田尔耕重新走回桌案前,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不是享受杀戮,而是享受这种……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绝对权力的延伸。
就在这时,一名千户官浑身浴血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急促:
“指挥使大人!大部分据点均已肃清!但……但是盐帮在城西的铁船坞据点,遭遇了疯狂抵抗!”
田尔耕眉头一挑。
“铁船坞是汪宗海经营多年的老巢,里面收拢了不下五百名亡命徒,都是刀头舔血的悍匪!”千户官喘着粗气,
“他们依托坚固的船坞和早就修好的工事,用火铳和弓弩封锁了所有入口,我们…我们强攻了两次,被打了回来!”
田尔耕的眼神,终于冷了下来。
“一群将死的耗子,还敢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