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体仁心神俱颤地躬身告退,偌大的暖阁内只剩下朱由检一人。
《罪案录》与“警示堂”,是他准备砸向那个盘根错节的士绅世界的两柄实体重锤。
但在重锤落下之前,他必须先用笔墨为这场即将来临的滔天风暴定下唯一的调,唯一的理。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心中那股雷霆万钧的杀伐之气尽数收敛,目光落在洁白的纸上,仿佛已经看到了江南那些士绅领袖们在听到曲阜血案后,惊骇愤怒继而准备口诛笔伐的嘴脸。
许久之后,朱由检手中的紫毫终于动了。
笔走龙蛇,那独有的锋锐与风骨在纸上纵情挥洒。
两日后,清晨。
无数快马从曲阜城外的行在飞驰而出,马背上的骑士背着特制的油布包裹,向着四面八方狂奔而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山东各府,是京城,是河南,是山西……乃至更遥远的江南。
他们所携带的,是滔天的血案,是皇帝的雷霆,更是一迭迭刚刚印好,墨迹甚至还带着一丝温热的《大明日报》。
……
济南府,历下区的一间茶楼里,辰时刚过便已人声鼎沸,气氛却不是喧闹,而是凝重如铁。
满座皆是青衫儒士,三五成群,人人面带惊容,激烈地低声议论。
“是真的!千真万确!曲阜那边传来死信,衍圣公……被……被凌迟了!孔家上上下下,首恶七十余口,尽数伏诛!”一位刚刚得到消息的年轻秀才声音颤抖,脸色煞白。
“疯了!天子疯了!”一位老童生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抚着山羊须,满脸的不可置信与恐惧,“就算是滔天大罪,可……那毕竟是衍圣公!是圣人血脉啊!传承两千年的脸面,就这么……被天子亲手撕碎了?”
“何止是撕碎!”邻桌一个衣衫华贵的士子猛地一拍桌子,悲愤交加,“这是在打我们天下所有读书人的脸!这是在践踏道统!今日天子能如此对待衍圣公,明日就能把屠刀架在你我脖子上!如此暴戾不敬圣贤之君,我等……我等岂能坐视!”
这番话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巨大恐惧和愤怒在茶楼中迅速蔓延。
他们或许也曾听说孔府骄横,但与皇权屠戮圣裔这等颠覆性的恐怖相比,那些罪过简直不值一提。
在他们心中,一个“暴戾、弑圣、毁儒”的皇帝形象,已然铸就。
就在这时,茶楼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喧哗与马蹄声。
“号外!号外!《大明日报》特刊!衍圣公府罪案水落石出!天子御笔亲撰,《罪己诏》与《尊孔诏》!”
一个报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茶楼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什么?罪案?还有……天子罪己?”
“《尊孔诏》?他杀了衍圣公,还谈何尊孔?!”
下一刻,整个茶楼的人都疯了。
他们不顾一切地涌向门口,桌椅被撞翻,茶水泼了一地。
所有人都想在第一时间看到这份与他们想象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位刚才还在痛斥暴君的老童生仗着年长辈分高抢先夺过一份,颤抖着双手展开。
整个茶楼,数百道目光,都聚焦在了他手中的那份报纸上。
头版头条最醒目的位置,是铁画银钩的大字,透着一股沉重的自省与决绝。
《罪己诏》
“朕以菲德,嗣承大统……今南下至鲁,亲审曲阜之案,见累累白骨,闻冤魂哭嚎,方知朕之过也!”
开篇这石破天惊的“朕之过也”,让整个茶楼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皇帝……在亲手下令凌迟了衍圣公之后,竟然第一件事是承认自己错了?
老童生手抖得更厉害了,他继续念下去:
“衍圣公孔胤植,本……”报纸详尽地罗列了孔胤植欺天罔地、侵占田产、草菅人命、私蓄甲兵等擢发难数的罪行,其描述之详尽,证据之确凿,远超民间传闻。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在为处决衍圣公做辩解时,笔锋猛然一转,直刺自身!
“……孔氏之罪,滔天彻地,国法难容!然其罪始于其贪,而成于朕之失察!是朕为君不明,竟使此等衣冠禽兽,窃居高位,祸乱圣地,玷污圣名!此罪,不在孔氏一人,而在朕躬一身!”
“朕于此,向天下万民请罪!向我大明之社稷请罪!向两千年来的至圣先师请罪!朕已用雷霆手段,清洗圣地之污秽,肃清儒门之逆贼,然失察之过,终难自恕!”
彼其娘之!
所有人的脑子,都炸了。
他们准备了满腔的“天子残暴”、“皇权践踏道统”的檄文,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虚无。
他们挥舞着道德和礼法的拳头,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格挡,反而剖开胸膛,主动承认自己有罪,并且已经用最酷烈的方式“改正”了错误。
一个刚刚用凌迟处死了圣人后裔,却又立刻为此“失察之罪”而向天下低头的皇帝,你还能骂他“暴君”吗?你若再骂,岂不是显得你比皇帝还要蛮不讲理,还要刻薄无情?
就在这些士子们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与思想混乱之时,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罪己诏》下方,那篇风格截然不同的文章。
这篇的标题也只有三个字,却仿佛带着振聋发聩,涤荡尘埃的力量。
《尊孔诏》
“孔子,万世之师表……乃我华夏文明立于天地之根基,光耀千古而不灭。”
然而,笔锋陡然间变得森然冰冷,充满了凛冽的杀伐之气!
“然,圣贤光辉,岂容宵小玷污?道统清誉,岂容逆徒践踏!今衍圣公孔胤植,身为圣人之后……倒行逆施,欺师灭祖……其所作所为,已非不肖,乃是‘灭道’!其非孔氏子孙,实乃儒门之贼也!”
“贼!”这一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故,朕今日所为,非为灭孔,实为尊孔!”
“朕今日所行,非为毁儒,实为护儒!”
“衍圣公府已成儒门之痈疽,孔胤植已成圣人之国贼!痈疽不除,则圣体不安;国贼不灭,则道统不宁!朕今以天子之名,行霹雳手段,诛此国贼,乃是为至圣先师清理门户,刮骨疗毒!还儒学一个朗朗乾坤!”
“朕之过也,儒之幸也!”
当这最后八个字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击在所有人的脑海深处时,一切,都改变了。
茶楼内一时间竟无人说话,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牙齿紧咬的“咯咯”声此起彼伏。
那位之前高呼“践踏道统”的士子,一张脸憋得由红转紫,嘴唇翕动了半天,却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反驳?如何反驳?
骂天子暴戾?他已公然罪己,将“失察”之罪揽于己身,姿态低到了尘埃里。你若再骂,便是得理不饶人,有失君子风度,反而显得你比天子还要刻薄。
斥其为毁儒?他高举“尊孔”大旗,将孔胤植打为“儒门之贼”,并以雷霆手段“为圣人清理门户”。你若反对,岂非是公开宣称自己与“儒贼”为伍?承认那腐烂的痈疽才是儒门正统?这顶帽子,谁戴得上,谁又敢戴?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用煌煌大义、圣人言辞和血淋淋的事实编织成的,无懈可击的阳谋!
“啪”的一声,终于有人因过度用力而捏碎了手中的茶杯,滚烫的茶水和瓷片割破了手掌也浑然不觉。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报纸上那句“朕之过也,儒之幸也”,眼神中充满了屈辱不甘和被人扼住喉咙.智识被强行碾压的抓狂。
皇帝把自己从孔家的对立面完美地抽离出来,然后站到了孔圣人的身边,化身为了儒家道统最坚定最权威的守护者。
此刻,茶楼里所有不服的愤怒的惊惧的士子们都痛苦地意识到——他们虽然不服,却竟也无法反驳!
……
如果说这两篇文章只是思想上的惊天巨浪,那么,《大明日报》的第二份关于孔府案的特刊,便是要对整个士林赖以立身的根本,行釜底抽薪之事的致命一击。
这一次,天子于曲阜发出的,是冰冷清晰且不容置喙的正式诏书。
它以雷霆万钧之势,宣告了一场将要动摇国本..鼎故革新的巨变!
诏书内容有三:
其一,曰“废”。
“衍圣公孔氏一脉,久承国恩,然德不配位,其行悖逆,已无颜为圣人之后。朕已于曲阜将其首恶尽数正法。今咨告天地,列祖列宗,自今日起,永久废黜‘衍圣公’世袭之爵位!以此为天下世袭罔替之家戒,令其知晓,天恩虽重,德行更重。无德,则恩断!”
一句话,如泰山压顶,将那个绵延两千年的名号彻底碾入尘埃。不是暂罢,而是永久废黜!
其二,曰“收”。
“曲阜孔庙、孔林,乃天下儒宗朝拜之圣地,非一家一姓之私产。自即日起收归朝廷礼部直管,设立‘至圣先师奉祀院’……一切用度由国库拨给,以彰朝廷尊孔之心。”
当真是斩草除根!彻底斩断了孔氏后人植根于此的血脉与土地,及其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
其三,曰“立”。
“为彰圣教,为奖德才,特于‘至圣先师奉祀院’中设立‘奉祀院大祭官’一职……此职,非世袭,非终身。不问出身,不重门第,唯德行与学问,为天下儒林所公认者,方可任之!”
“……大祭官,秩正三品,由内阁、翰林院、国子监,联合举荐三名候选之人,最终由朕亲发策问,择优钦点。任期三年……其名将刻于孔庙石碑之上,与圣贤并列,流芳百世。”
“此位,乃儒林之魁首,士人之巅峰。朕愿以此,与天下读书人共勉之!”
一场前所未有混杂着野心欲望激动与狂热的风暴,席卷了整个大明!
如果说废黜衍圣公,只是让士人们感到恐惧夹杂着快意亦或者恨意。
那么“大祭官”的设立,则彻底点燃了占大明所有读书人,尤其是那群寒门士子的灵魂!
衍圣公,那是天上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及。
但现在,皇帝亲手把这块堵在所有读书人头顶的天花板,掀了!
“不问出身,不重门第!”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江西的穷秀才,一个湖广的教书先生,都有可能取代衍圣公,站在那座原本只属于孔家人的祭坛上,成为“儒林魁首”!
紧随诏书之后,《大明日报》上另一篇报道《德行之报,不拘一格降人才》,报道了数位在此次“曲阜案”中敢于作证的山东秀才与童生,并附上了天子的旨意:秀才张德胜,破格擢入国子监;童生李存义,特命择一九品巡检之职!
千金买马骨!当场兑现!
……
江南,松江府,钱府。
钱谦益和钱龙锡,这两位东林魁首,正枯坐在后花园的水榭之中。
他们面前的紫檀木桌案上,同样摊放着那几份从北方快马加急送来的《大明日报》。
“牧斋兄……”钱龙锡的声音干涩沙哑,他指着那份《罪己诏》,嘴唇哆嗦着,“他……他怎么可以这样……杀了人,再请罪……这……这……”
“他把孔家从神坛上一脚踹了下来,然后自己坐了上去。”许久,钱谦益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他不是杀‘孔圣’,他杀的是‘儒门之贼’。然后,他把杀贼的行为定义为了拯救‘孔圣’。好手段,真是好手段!”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钱龙锡拿起第二份报纸,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废爵位,收孔庙,立大祭官!这是釜底抽薪!这是赤裸裸的阳谋啊!”
他猛地一拍桌子,脸上的肌肉因为恐惧而扭曲:“他把孔家从一个神圣的符号,变成了一个‘挡了天下读书人路’的腐朽障碍!现在谁还会同情孔家?谁敢同情孔家?同情孔家,就是与天下所有的寒门士子为敌!”
“孔家……在舆论上,已经死了两次了。”钱谦益闭上了眼睛,满脸的颓败,“他不仅在曲阜凌迟了孔胤植,更用这几份报纸,从所有人的精神和记忆里,彻底抹杀了‘衍圣公’的神圣性。“从此以后,曲阜孔家只是贪婪、愚蠢与罪恶的一种象征。”
“最毒的是那句‘不问出身,不重门第’!”钱龙锡近乎呻吟地说道,“皇帝用一个虚无缥缈的‘大祭官’之位,就收买了天下九成读书人的心!”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一种情绪.深入骨髓的恐惧。
连传承两千年的孔家他都能在南下的路上,顺手用如此匪夷所思却又无懈可击的手段连根拔起,顺便还收割了天下读书人之心。
那么……他此行的真正目标,江南的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钱龙锡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那把看不见的刀随着天子南下的车驾,正在一步步逼近。
而这一次,他们再也无法举起道统的大旗来抵抗了。
因为那杆大旗已经被皇帝从他们手中夺走,并且擦拭得更加光亮,更加神圣。
“牧斋兄……”钱龙锡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圣驾……在路上了!他收拾孔家只是一个开胃菜,一个血淋淋的警告!他连孔家和藩王都敢动,何况你我!”
“不能再待下去了……”
“去哪?”钱谦益面如死灰。
“倭国,暹罗,吕宋!去哪都行!”钱龙锡猛地站起身,眼中满是惊恐和决绝,“留在大明,迟早会被他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我……我可不想被凌迟!”
水榭外,春风吹皱了一池清水,也吹散了江南最后的安逸与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