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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没有理会温体仁的震惊,他背着手,继续下达着命令,将这场战争推向更深更广阔的维度。
“光有报纸还不够。我大明尚有那么多的百姓不识字。但他们同样是朕的子民,也必须听到朕的声音,看到朕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
“传朕旨意,由礼部牵头,都察院监督,命各地官府,将《曲阜血泪录》中的故事,立刻改编成评书、话本、乃至戏曲!组织最好的说书先生,成立最好的戏班子,给朕在全国各地的茶馆、戏园、乡间集市,免费上演!官府要予以补贴,务必让这场大戏唱遍大江南北!”
“朕要让那些田间地头的农夫、码头上的力工也能在茶余饭后,听到孔家的罪恶!朕要让那‘窦娥冤’一般的悲怆唱腔,唱遍大明九州,让衍圣公的白脸奸臣形象,定格在每一个戏台之上!”
皇帝猛地一挥袖,“朕要让孔府的罪成为我们大明朝新的‘杨家将’,新的‘包公案’!成为妇孺皆知,代代相传的民族记忆!朕要让百年之后孩童们玩耍时,都会指着扮演奸臣的那个孩子,叫他‘孔老贼’!”
当最后一道命令下达,书房内陷入了长久令人窒息的死寂。
温体仁和田尔耕,一个文臣,一个武将,此刻都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们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恍惚间,他不再是一个凡人君王,而是一个手握乾坤拨弄人心,亲自书写历史的无上存在。
天子所求,乃是在这华夏神髓之中,为千秋万代,铭刻下一道永世不易的铁律。
几十年,几百年后,当人们再次提起孔家,历史的真相早已模糊不清,但那些催人泪下的故事,那些脍炙人口的戏曲,那些深入骨髓的“秘闻”,将构成他们对孔家不可动摇的认知!
“去办吧。”朱由检疲惫地挥了挥手,“朕要在一日之内,看到第一份成果。”
“臣……遵旨!”温体仁和田尔耕躬着身,一步步退出书房,当他们转身走出门口,被夜风一吹,才发现背后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
……
子时,圣旨传到了《大明日报》临时总编撰所。
当那份由皇帝亲笔书写的,关于三大专栏和文化衍生的总纲领由一名内侍太监当众宣读完毕后,整个灯火通明的院落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所有笔杆子、纂修官、画师,都呆立当场,如同被天雷击中。
紧接着,沉默被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打破,随即爆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狂热与亢奋!
“陛下……圣明!”一位老翰林激动得浑身发抖,热泪盈眶,“此等经天纬地之策,老臣……老臣闻所未闻!”
“杀人诛心!这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啊!”一名年轻的纂修官双目放光,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们都是玩弄笔墨的顶尖高手,焉能不明白这份总纲领背后那恐怖的力量?
这已经不是写文章了,这是在铸造历史!而他们,将是亲手执锤的工匠!
“还愣着做什么!”总纂修官猛地一拍桌子,嘶吼道,“都动起来!陛下的旨意,都听清楚了没有!”
“《曲阜血泪录》的稿子,全部重写!按照陛下的意思,不要干巴巴的案情,要故事!要细节!要情感!把你们写悼词、写祭文的本事都给老夫拿出来!要做到字字泣血,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大儒锐评》的版面,立刻留出头版最显眼的位置!温阁老的文章马上就到,用最大号的铜体字,加粗!要让天下士子一翻开报纸,就先看到阁老的煌煌大论!”
“还有……《孔府管事忏悔录》!”总纂修官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音和兴奋,“锦衣卫田指挥使马上会派人送来第一批‘忏悔书’,找几个笔调最刁钻,最懂市井心理的来执笔润色!记住陛下的要求,要细节!要让读者感觉自己就趴在衍圣公府的墙头听那靡靡喘息声!”
风暴,在这一夜,被正式赋予以灵魂和方向。
它以曲阜为中心,裹挟着墨香与血腥,向着整个大明帝国扩散开去!
……
江南。
起初,当曲阜血案的消息传来时,整个江南士林,乃至整个南方的官绅阶层,都陷入了巨大的惊恐、愤怒与兔死狐悲的同仇敌忾之中。
“疯了!皇帝彻底疯了!他竟敢屠戮圣裔!”
“这是暴秦再世!新皇要焚书坑儒了!我等斯文将扫地!”
“孔家尚且如此,何况我等!若不奋起抗争,下一个被凌迟的,便是你我!”
一时间,各种声讨的檄文、串联的密信在江南各地如雪片般流传,一场巨大的风暴似乎即将在富庶的江南酝酿成型。
然而,他们的一切准备,都在随后几天抵达江南的《大明日报》那排山倒海般的攻势面前,变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当图文并茂的《曲阜血泪录》里那些血淋淋的故事传到江南时,民间最朴素的同情心被瞬间点燃,只不过同情的对象从他们想象中的“圣裔”,变成了报纸上那些家破人亡的佃户。
当《大儒锐评》中,连温体仁这等当朝阁老都引经据典痛斥孔胤植为“国贼”、“儒门之贼”,将皇帝的行为论证为“拨乱反正、护儒救道”时,那些准备跟着摇旗呐喊的普通士子犹豫了,迷茫了。
而当那份神秘的,引人遐想的《孔府管事忏悔录》开始连载,将衍圣公府内骄奢淫逸、肮脏龌龊的细节活色生香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整个舆论彻底反转。
所有的茶楼酒肆里,议论的焦点不再是“天子是否残暴”,而是“孔府的银子原来是这么来的”、“原来那衍圣公玩的居然这么花”!
一场本该是朝堂之上庙堂之高的凛然对峙,竟被天子用这般街谈巷议评书演义的手段化于无形,实在是高下立判。
所有人都惊恐地发觉,自己已然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百口莫辩的绝境。
你若再为孔家陈情,便是与鱼肉乡里之恶徒为伍,是不分皂白,更是自绝于天下百姓。
你若直言忤逆君上,便是甘为儒门巨蠹撑腰,是想让那附骨之疽继续在圣人学问之上溃烂流脓!
江南的官绅们第一次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举国上下的口诛笔伐和八卦狂欢之中。
他们从愤怒到沉默,甚至有人为了自保开始在公开场合小心翼翼地附和。
但是,一种更深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攫住了所有上层人物的心脏。
钱谦益、钱龙锡乃至汪宗海们,他们不理解。
按照皇帝这种雷厉风行的手段,在舆论上彻底打垮孔家之后,下一步就该是挥师南下,用锦衣卫的屠刀来清算他们这些盘根错节的江南顽疾了。
然而,没有。
皇帝的圣驾依旧驻留在山东,似乎在慢条斯理地处理着孔家的善后事宜,丝毫没有立刻南下的意思。
锦衣卫的缇骑虽然如同幽灵般遍布江南,却也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展开大规模的抓捕。
这种等待比直接的屠戮更加折磨人。
那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迟迟不落下,每一息都是对肉身和精神的凌迟。
虽说江南的兵卒早已糜烂不堪,但这一年多来飞速崛起的锦衣卫,其实力早已今非昔比。
失去了天下大势,失去了串联联盟的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等着那个远在山东的年轻皇帝何时想起他们,何时决定下刀!
钱龙锡终于等不及了,他本就不是江南人士,对这片繁华的土地没有钱谦益那般深厚的眷恋。
在他的宦海生涯中,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是镌刻在骨子里的第一要务。
夜深人静,钱府书房。
“牧斋兄,不能再等了!”钱龙锡面色憔悴,眼窝深陷,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再无往日的从容,声音嘶哑地对钱谦益说道,
“你还没看明白吗?天子这不是在犹豫,他是在熬鹰!他是在享受我们这些江南大鱼在恐惧中挣扎扑腾的模样!”
钱谦益枯坐在花梨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他面前的紫檀木桌案上,同样摊放着最新的《大明日报》,他死死地盯着“大儒锐评”那四个触目惊心的黑体大字,仿佛要将纸张看穿。
“孔家,传承两千年,门生故旧遍天下!自汉以来便是士人之首!他都能说灭就灭,顺手还把‘护儒’的大旗抢了过去!你我,还有汪宗海那些人,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
钱龙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我不想被抄家,更不想被凌迟!我为官一生,饱读诗书,不能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遗臭万年的下场!”
“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走到哪里去?”钱谦益的声音沙哑无比,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暹罗!吕宋!安南!甚至去倭国!”钱龙锡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天大地大,总有王化之外的容身之处!我已通过友人联系好了海船,三日后便出海。牧斋兄,你我相交多年,我最后劝你一句,这大明的天已经变了!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钱谦益缓缓闭上眼睛,满脸的颓败与苍凉。
他经营了一辈子的名望、人脉、清议,在皇帝那不讲任何道理的阳谋与铁腕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最终,他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疲惫地说道:“我……我生于斯,长于斯,我走不了。虞山钱氏,根基在此,我又能走到哪里去……你……多保重。”
钱龙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拱手作别:“牧斋兄,你好自为之。”
说完,钱龙锡毅然转身,决绝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空旷的书房内,只剩下钱谦益一人。
他枯坐良久,眼中时而闪过绝望,时而闪过挣扎,时而闪过对死亡的恐惧。
直到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份报纸的“大儒锐评”专栏上。
温体仁……杨鹤……这些曾经的同僚,甚至有些是他过去打心底里看不起的庸碌之辈、骑墙之徒,如今却赫然在列,以“大儒”之名,用最华丽的辞藻为皇帝的暴行摇旗呐喊歌功颂德。
他们活下来了。
他们不但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
活得比以前更风光,更受天子倚重!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在黑暗的深渊里看到了一线微弱却充满诱惑的光,从钱谦益的心底不可遏制地钻了出来。
尊严?气节?文人的风骨?
在凌迟的三百六十刀面前,还值几个钱?
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支他曾用来写下无数诗篇的紫毫笔。
这一刻,他的手抖得比刚才的钱龙锡还要厉害。
既然反抗不了,那……为何不加入?
既然大旗已经被抢走,那……为何不站在执旗人的身后,去分享那份荣耀与权力?
“吮痈……噬痔……”
钱谦益的嘴里,无意识地吐出这四个字。
他感到一阵阵源自肺腑的恶心与强烈的自我鄙夷,但求生的欲望却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所有的清高与骄傲碾得粉碎。
钱谦益猛地一咬牙,铺开一张新的云纹宣纸。
心中的万千锦绣此刻尽数化作了最露骨最无耻最谄媚的词句。
他不再谈什么道统礼法。
他要写的,是《圣天子南巡平寇录》,是要将皇帝比作尧舜禹汤,将凌迟孔胤植比作汤武革命、周公诛管蔡!
钱谦益把皇帝掀起的这场风波吹捧为“重开天地,再造乾坤,为万世开太平”之千古伟业!
文辞之华美,比温体仁的文章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写到最后,他用血红的印泥重重盖上自己的私印,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并按在那冰冷的纸上。更在文末,附上了一段惊世骇俗的血书告白:
“……罪臣钱谦益,蒙昧半生,今方得见天日!方知圣君拨乱反正之苦心!为证此心,罪臣愿以身家性命,拥护陛下新政!更请圣上明鉴,自今日起,我常熟钱氏一族,将于江南率先垂范,行‘一体纳粮’之策!
非但如此,更将即刻补缴自万历以来所有积欠之田赋税款!族中所有田产,皆按国朝最高税率缴纳,绝无二话!愿为陛下开创之万古盛世,略尽犬马之劳,虽万死而不辞!”
这篇文章通过钱氏族人三百里加急送往曲阜的同时,其抄本也在江南士绅的圈子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所有人都懵了。
汪宗海捏着那份抄本气得浑身发抖,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指着纸上的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无数视钱谦益为精神领袖的东林后进江南士子,感觉自己被最敬重的师长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捅得鲜血淋漓,信仰崩塌。
江南的官绅们看着那句刺眼无比的“率先一体纳粮,补缴历年积欠”,更是如见鬼魅!
你钱谦益!
你这素来清高自许的东林魁首,我江南士林的泰山北斗!
竟是第一个叩首乞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