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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他什么都知道了!

    子时,夜色如墨。

    远处,隐约有丝竹之声随风飘来,如泣如诉,那是城中某座豪奢府邸正在举办的夜宴,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这片刻的绮梦与华亭县城内一处毫不起眼的绸缎庄后院,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后院一间不起眼的厢房内,空气仿佛已经凝固。

    李若琏的身影,坐在昏黄之中。

    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两个时辰,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自山东曲阜事毕,他便奉了皇帝的密旨,星夜兼程,率领着一支锦衣卫中最精锐的校尉先行南下。

    他们的任务是整合、收网。

    将这段日子以来,锦衣卫像撒种子一样布在松江府各处的暗桩所搜集到的所有情报,汇聚成一张能致敌人于死地的巨网。

    烛光将他的侧脸勾勒出刀削斧凿般的轮廓,眼神锐利如在暗夜中锁定了猎物的苍鹰,长时间的高度专注让他的双眼之中布满了细密的血丝,但那只握着朱砂笔的手却稳得如同一块嵌入山体的磐石。

    在他的面前,铺着两幅图。

    一幅是官府的《松江府鱼鳞总册》。

    图册的纸张微微泛黄,带着岁月的质感,将每一块官面上登记的田地都划分得井然有序,一目了然。

    但在李若琏的眼中,这是一部精心编纂了数十年的谎言之书。

    每一个字,每一笔画,都散发着足以熏天的腐朽与罪恶气息。

    另一幅图则截然不同。

    它是一张全新的的图,勾勒出了大片大片形状不一的红色区域,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这些,就是“影子田”。

    是锦衣卫的暗探们,实地勘察威逼利诱,交叉比对最终确认后才绘制出的血色真相。

    每一块新添的红色,都代表着一份被强行侵占的民田,背后,可能还沾着不止一条无辜百姓的性命。

    房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名身着满面风尘的校尉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急迫。

    李若琏没有去听这名校尉劝他休息的话语,他的目光落在了落在了一份卷宗上。

    这份卷宗比其他任何一份都要厚重。

    这上面没有繁琐的预案,也没有单一的血案,而是对董家数十年罪恶的……总录。

    董氏一族仅在华亭一县便通过“诡寄”、“虚投”等士绅惯用的脱籍手段,隐匿田产,实际占有之耕地,已达全县十分之一!

    而在这些背后,是毫无底线的暴虐。卷宗中,董其昌那位以书画名满天下的次子董祖常与其家仆陈明等人的名字反复出现。强占民女,砸毁民宅,为几分田租便将人殴打致残……一桩桩,一件件,罄竹难书。

    他们的恶行早已不是秘密,而是悬在松江府百姓头上的一柄随时会落下的刀。

    甚至董家还有过那场曾震惊江南的——“民抄董宦”!

    那是一场被强行压下去的怒火,一场被地方官府与士绅集团联手粉饰太平的所谓“民乱”。

    但李若琏知道那不是乱,那是积怨的爆发。

    而今,这股被压抑了多年的地火只需要一道来自天上的雷霆,便会再次喷涌而出,将整个董家连同他们脚下那片用罪恶浇灌的土地一同焚烧殆尽。

    ……

    次日,卯时。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一层薄薄的晨雾如轻纱般笼罩在宽阔的江面上,位于外港的官设码头却早已是人山人海。

    江面上,那支舰队的旗舰正以缓慢而充满压迫感的姿态缓缓靠向码头。

    巨大的船身,金色的龙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岸上,山呼海啸般的“吾皇万岁”之声,已经此起彼伏地响了好几轮。

    但这声音若是仔细去听,便能听出其中的虚假与刻意。那不是发自肺腑的崇敬,而是被精心编排反复演练过的合声。

    码头上的人群,构成了一副鲜活得令人发笑的权力序列图。

    跪在最前方的第一排,是松江知府张国维,他率领着松江府以及下辖华亭、上海等县的全体主要官员。他们个个身着浆洗得笔挺的官服,脸上挂着恭敬中带着几分惶恐的表情。

    紧随其后的是以董氏如今的族长董靖为首的士绅巨富。他们穿着比官员更加华丽炫目的苏绣绸缎,头上戴着价值不菲的玉冠,跪在官员身后。

    董靖的脸上挂着堪称完美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谦卑,有恭顺,有激动,有谄媚,仿佛是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君父。

    而在官绅们身后,则是黑压压的数以千计的百姓。

    他们是董家和其他士绅连夜从各自的庄子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可靠佃户。每个人都被要求穿上了崭新的衣裳,但他们的表情大多是麻木的,眼神空洞,只是在管事们的监视下跟着前方的人群,张嘴呼喊着那句他们或许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声号。

    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那艘巨大的龙舟旗舰之上,一个身影出现了。

    皇帝身着一身玄色的盘龙常服,没有佩戴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翼善冠,仅仅用一根温润的白玉簪将满头乌发束起。

    他的面容在清晨的微光下显得有些冷峻,一双眼眸深邃如渊,仿佛能将这江面上的晨雾,岸上的人心,尽数吸纳进去。

    他站在船头,身后是亦步亦趋的王承恩,以及一众杀气内敛的带刀侍卫。

    在他出现的瞬间,岸上那山呼万岁的声音,达到了顶峰,声浪几乎要将江面的薄雾都震散。

    朱由检沿着长长的的舷梯,缓缓走下。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带着不为外物所动的节奏。

    在他踏上码头的那一刻,整个欢迎仪式达到了最高潮。

    然而,皇帝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没有去看跪在最前方,几乎要将头埋进地里的松江知府张国维,没有去看他身后那群战战兢兢的各级官员。

    他的脚步,没有因为这震天的欢呼,而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停顿。

    他的目光像一柄出鞘的利刃,越过了第一排的官僚,准确地落在了第二排那个笑容最灿烂姿态最谦卑的董靖脸上。

    就是那一瞬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

    董靖那张精心准备演练了无数次的完美笑容,在那道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仿佛被辽东的寒流瞬间冻结。

    那道目光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短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任何可以被解读的情绪。

    那是纯粹居高临下的审视。

    在董靖看来,那是一种看待死物的眼神。

    就在那一瞬,董靖感到自己从皮囊到灵魂都被这道目光彻底看穿刺透。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计谋,所有自以为是的有恃无恐,和他内心深处最阴暗的秘密,都在这道目光之下无所遁形,被剥得干干净净!

    朱由检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路边的尘埃。

    皇帝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重重迭迭的仪仗队之中。

    码头上那山呼万岁的声音在失去了目标之后,变得无比尴尬,稀稀拉拉地弱了下去,最后彻底消失。

    董靖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但他的脸色,已经由刚才因激动和表演而泛起的红润变得一片煞白,宛如一张浸了水的宣纸。

    他感觉不到膝盖传来的酸麻与疼痛,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气漫布全身。

    他身边,另一位与董家关系密切的士绅,战战兢兢地凑过来,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问道:“董……董兄,陛下……陛下这是何意?一句话也不说……这……”

    董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喉咙里像是被塞满了干涩的沙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脑海里,已经没有了任何计策,没有了任何侥幸,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疯长的野草,又如同索命的毒蛇,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盘旋尖啸,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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