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如同天帝睁开的一只冷漠金瞳,高悬于松江府的天穹之上。
昨夜的奢靡与清晨的谄媚,余温尚存。
城中的空气里,还残留着酒宴的醇香与脂粉的甜腻,街头巷尾,仍有百姓在低声议论着那场盛大而诡异的欢迎仪式。
天子君临却未发一言,这如同一块巨石投进深潭,虽无巨响,却激起了水面下无穷无尽的暗流与揣测。
然而,就在这午时三刻,当阳光最为炽烈,将所有阴影都压缩到最短的那一刻,一切的揣测与侥幸都化为了碎粉。
那些于清晨随龙舟舰队入城,便被分派至各处营房安歇的京营兵马,此刻仿佛得了将令的猛虎同时出闸。
而动于其先的,却是那些早已化身贩夫走卒,仿佛与这城池融为一体的锦衣卫校尉们。
他们从茶馆的角落里起身,从绸缎庄的柜台后走出,从拥挤的渡口人群中脱离,身上的市井气息在转身之间便被剥离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冰冷与精准。
如同鬼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各支军队的队前,按照事前的安排与领军的将领完成了情报的最后确认。
一张无形的由刀剑与杀戮织成的巨网,在这一瞬间,于松江府的上空,彻底收紧。
……
“奉旨,接管城防!”
一名身披金甲的禁军将领,手中高举着一面金牌,金牌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晃得松江府守城官兵睁不开眼。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喝问,数十名身着玄甲杀气腾腾的禁军锐士已经如潮水般涌上城头。
没有劝降,没有对峙。
任何敢于阻拦或稍有迟疑的守军,迎面而来的便是朴刀冰冷的刀锋。
紧接着,禁军兵分四路。
一队直扑府衙,将正在堂上惊慌失措,商议对策的知府及一众属官尽数控制,另一队则迅雷不及掩耳地包围了县衙,第三队的目标是城中武库,所有的兵器甲胄在半刻钟内易主。第四队,也是最重要的一队,封锁了贯穿全城的漕运码头,断绝了所有通过水路逃亡的可能。
动作迅捷,精准,冷酷。
前一刻还是江南繁华首府的松江城,在短短几炷香的时间内,变成了一座与插翅难飞的巨大铁笼。
……
“第三营,目标,董氏玄宰堂!沿此巷,突进!”
“第五营,目标,徐氏二房!分左右两翼,包抄其后门!”
接到命令的京营新军,以营为单位,在锦衣卫的引领下,化作数十条洪流涌入城中复杂如蛛网的街巷。
他们沉默不语,军靴踏在青石板上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鼓点。
他们的目标明确——名单上所有士绅大族的府邸。
陈氏大族的朱漆大门涌入一群士卒,门后十几个手持棍棒刀枪的家丁护院还未看清来人,一排闪烁着寒光的长枪已经捅了过来。
惨叫声只响了一瞬便戛然而止。
京营士兵面无表情地跨过尸体,按照原先计划迅速向内院推进。
这些平日里在乡里作威作福被主家豢养的恶犬,在真正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军队面前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抵抗被迅速血腥高效地碾碎。
一座又一座豪门宅邸的大门被相继撞开,伴随着木屑的飞溅与惊恐的尖叫,往日里不可一世的士绅府邸在这一刻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笼中困兽。
……
若说京营的行动是良医刮骨,精准剔除腐肉;那么在城内主干道上肆虐的铁骑,便是决堤的洪流,旨在荡涤一切污浊。
“拿下!一个不许走脱!”
一名宣大骑兵的将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他身后,浑身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铁骑同时催动战马,沿着城中最宽阔的街道,开始了高速的驰骋。
他们没有固定的攻坚目标。
他们的任务是震慑以及追捕。
马蹄声如雷,这些骑士眼神中只有对命令的绝对服从。
他们的战马被催发到了极致,如同一道道壁垒在城中高速移动,封死所有可能逃窜的路线。
任何从那些被攻破的豪宅中,侥幸冲出的漏网之鱼,无论他是锦衣华服的士绅,还是慌不择路的家丁,都会在下一刻被这道黑色的铁流追上。
一名刚刚翻墙逃出的士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骑已如鬼魅般冲到近前。
他只觉一股巨力从侧面袭来,整个人便被马背上的骑士用长槊的槊杆狠狠一扫,如同一个破麻袋般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当场昏死过去,随即被赶上的步卒用麻绳牢牢捆缚。
另一名企图混入街角躲藏的富商,在被逼至墙角时,竟惊惶之下抽出防身的短刃,嘶吼着胡乱挥舞。
骑士眼中寒光一闪,那是看到了猎物终于亮出爪牙的兴奋与不屑。
他不闪不避,只是冷哼一声,战马猛地前冲,直接将那富商撞翻在地,紧随其后的马蹄阵列毫不停留地从他身上踏过,骨骼碎裂的闷响被巨大的蹄声淹没,只在青石板上留下一滩迅速模糊的血肉。
格杀勿论的皇命,只对反抗者生效。
恐惧,以更加具体的方式在蔓延。
逃,会被抓;反抗,则会死得无比凄惨。这道选择题,远比单纯的死亡更让人崩溃。
起初的惨叫与呼救,很快便被绝望的沉默和偶尔因反抗而响起的,短暂而凄厉的临终悲鸣所取代。
整个松江城被战马的嘶鸣,铁蹄的轰鸣以及冰冷武器敲打在骨肉上的闷响所笼罩。
……
混乱与血腥的院落中,总有些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在京营士兵用长枪与朴刀清理完前院的反抗后,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会迈着冷静得近乎残酷的步伐,走进这片血肉横飞的人间地狱。
他们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份用油纸包裹的卷宗,无视身边倒毙的尸体,无视那些跪地求饶,哭天抢地的妇孺,径直走到一群被士兵用刀枪逼到墙角的男丁面前。
他们缓缓展开卷宗,目光在那些惊恐万状的脸上逐一扫过,如同屠夫在挑选即将宰杀的牲口。
“董其正在何处?”他冷冷地问道。
无人应答。
锦衣卫校尉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像,与面前的一张脸孔仔细比对了一下。
“董其正,拿下!”他沉声喝道。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将一个面如死灰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拖拽出来,用麻绳反剪双手,牢牢捆住。
校尉的目光,继续在名单上移动。
“董祖常!”
人群中,一个年轻人身体一颤。
“拿下!”
“陈明!”
“拿下!”
“王成毅!”
“拿下!”
这冰冷无情的点名,在松江府的几十座豪宅中同时上演。
每一个被念到名字的人,都代表着一个家族的核心,一份滔天的罪证。
锦衣卫手中的那份名单,就是阎王爷的生死簿,笔锋所指,无人可逃。
他们是这场大清洗中最精准的标尺,确保皇帝的怒火会精准地落在每一个该死之人的头上,不多一人,也绝不少一人!
……
风暴的中心,是董家的府邸——玄宰堂。
董靖召集了所有与董家关系最密切的士绅,一边安抚他们被皇帝那一眼看得七上八下的心,一边强作镇定地商议着下一步的对策。
“诸位稍安勿躁!”他声音洪亮,“天子不过是故作姿态,敲山震虎罢了!我等已将阴阳册做得天衣无缝,与官府更是……”
他的话音,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打断。
阳光和杀气,一同涌了进来。
“啊——!”
大堂内,瞬间化作人间炼狱。
那些刚刚还在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士绅们像一群被惊扰的肥猪,发出惊恐的嚎叫,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董靖的脸在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为铁青,他目眦欲裂,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家丁何在!护院!都死哪去了!”他嘶声力竭地咆哮着,一把扯下墙上作为装饰的祖传长剑,“护我杀出去!杀出去!”
然而,他那声嘶力竭的吼叫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在那洞开的大门处,不知何时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一排手持军弩的士兵。
他们面无表情,手臂平举,冰冷的弩箭已经上弦,黑沉沉的箭头如同无数只毒蛇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他。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董靖的头顶。
就在这时,弩阵向两侧分开,一个身着黑色飞鱼服,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从门外缓缓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
李若琏的目光,越过满地的狼藉和瑟瑟发抖的人群,直接落在了手持长剑色厉内荏的董靖身上。
“董靖,”他开口了,声音清晰地传到大堂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陛下有旨。”
“尔等结党营私,侵吞国帑,鱼肉乡里,对抗国策,罪不容诛。”
“敢有反抗者,”李若琏的眼神微微一凝,吐出了最后四个字,“格杀勿论!”
“你……你们……乱臣贼子!!”董靖被这股滔天的杀意激得浑身颤抖,他挥舞着手中的长剑,还想发出最后的叫嚣,“我乃朝廷命官之族亲!你们敢……”
这时候,李若琏已经懒得再听他多说一个字。
他轻轻抬了一下手。
然后,重重挥下。
“咻咻咻咻咻——!”
仿佛是死神的呼吸。
数十发早已蓄势待发的弩箭在这一瞬间脱弦而出,发出的尖锐破空声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混响。
董靖眼中最后看到的是那片扑面而来密集的黑色箭雨。
“噗!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声音,密集得如同雨打芭蕉。
董靖和他身边几个同样抽出兵刃试图顽抗的核心子弟,身体在瞬间被数十支弩箭贯穿。
他们的惨叫声刚刚冲到喉咙,便被更多的箭矢堵了回去。
强大的冲击力将他们钉在身后的梁柱和墙壁上,鲜血从无数个创口中喷涌而出,顷刻之间便将他们射成了几个血肉模糊的筛子。
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董靖的身体抽搐了两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他圆睁的双眼中,还残留着极致的恐惧与不信。
半日之间,松江府从人间天堂沦为无间地狱。
士绅们绝望的哀嚎,女眷们凄厉的哭喊,被淹没在军队冷酷的喊杀声与铁蹄的轰鸣声中,显得那般微不足道。
当夕阳的第一缕余晖挣扎着穿过浓烟照耀到这座城市时,喧嚣与杀戮已经渐渐平息。
昔日里那些不可一世,掌控着江松江府经济命脉的士绅大族或已身首异处,暴尸街头;或已沦为阶下之囚,被麻绳串成一串,等候着最终的审判。
血水,顺着青石板的缝隙缓缓流淌,汇入街边的沟渠,将清澈的河水染成了一片不祥的暗红色。
街道上,已经看不到一个百姓的影子。
只有一队队身披冰冷甲胄的士卒,和一队队骑在马上、浑身散发着森然杀气的宣大铁骑,在空旷的街道上沉默地巡逻。
他们的甲胄与马刀反射着夕阳残存的血色光芒,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新秩序的血腥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