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天光熹微,晨雾如纱,笼罩着劫后余生的松江府。
这座往日里繁华靡丽的名城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与死寂。
昨日的喊杀声与哀嚎仿佛还凝固在湿冷的空气中,让每一个早起出门的百姓都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脚步匆匆,不敢高声言语。
松江府正门外的空地,早已被数千名士卒戒严,围得水泄不通。
而在警戒线之外,是黑压压的人潮。
天亮之前,一道严苛的皇命便已传遍了松江府的每一个角落。
城中所有年满十八岁的百姓,无论男女,行动方便者,皆被勒令放下手中一切事务,前往城门外的空地。
皇命之下,无人敢不从。
于是在京营士兵冷漠的注视下,数万百姓从各处街巷中走出,汇聚成一道道沉默的人流,被驱赶至此。
他们的脸上,恐惧压倒了一切。
那是对违抗皇命的恐惧,更是对未知的恐惧。
他们目光汇聚之处,便是恐惧的源头。
空地中央,一座三丈高的木制高台被连夜搭建起来。
高台之上,明黄色的九龙华盖如同一片凝固的云,静静地悬浮着。
华盖之下,一道身影端坐于龙椅之上,被晨光与阴影勾勒出峻峭的轮廓。
正是大明皇帝,朱由检。
此刻,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在审视着他的江山,也像是在审视着这片土地上滋生的一切罪恶。
皇帝不需要言语,他不需要动作,他仅仅是存在于那里,那股君临天下生杀予夺的无上威仪,便如同一座无形的山脉,沉甸甸地压在松江府十数万人的心头。
高台不远处,是数百名囚徒被粗暴地驱赶至此,跪在地上。
他们曾是松江府的主人。
身家千万的士绅豪族,手眼通天的官宦门第,为虎作伥的管家门客,仗势欺人的恶霸家丁。
昨日,他们还是锦衣玉食,一声令下便可决定寻常百姓的生死。
而此刻,他们都手脚被粗砺的麻绳捆缚,在江南暮春的风中瑟瑟发抖。
往昔的倨傲与体面,早已在昨日的血与火中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们的脸上只剩下灰败、麻木,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的恐惧。
人群中,董其正和董祖常跪在最前面。
这两位董氏的头面人物此刻形容枯槁,眼神涣散,再也看不出半分士林名宿的风采。
他们偶尔抬头,望向高台上的那道身影,眼中便会涌起无边的悔恨与惊怖。
他们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皇帝在山东杀了衍圣公孔家,他们听说了,甚至在私下里,他们这些真正的江南世家还曾对此有过一丝不屑的理解——孔家不过是群守着祖宗牌位吃饭的腐儒,沽名钓誉,早已没了士大夫的风骨,杀便杀了,不过是皇帝在清理门户,整顿风气。
可他们不一样!
他们是江南的董氏、徐氏、陈氏……是数百年来为朝廷输送人才,经营地方,稳定税赋的真正基石!
他们是帝国的血肉,是维系这庞大王朝运转的齿轮!
他们自认比那个远在京城的皇帝,更懂得如何治理江南。
杀了他们,等于皇帝亲手在拆毁自己统治的根基!
皇帝疯了吗?
他难道不知道整个南方的官绅,不是说有很多像他们这样的,而是——全部都是!玩法大同小异,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动了松江,就等于向整个江南宣战!
这是要逼着所有人起兵造反吗!这根本不是在治理国家,这是在自寻死路!
……
辰时正,当日头彻底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时,高台之上终于有了动静。
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手捧三卷沉甸甸的卷宗,缓步走上高台。他先是向皇帝深深一揖,而后转身,面向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与囚徒。
“松江府诸囚,听判!”
田尔耕的声音如同一口沉闷的铜钟,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将所有的窃窃私语都瞬间压下。
“朕……”高台上的朱由检,终于开口了,“非酷杀之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那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
“然,国法如炉,私情似雪。尔等盘踞江南,结党营私,侵占民田,勾结倭寇,豢养私兵,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百姓性命如草芥。致使国库空虚,边防废弛;百姓流离,怨声载道。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若朕今日不在此处,以雷霆之威,行霹雳手段,何以正国法?何以慰民心?何以告慰太祖太宗在天之灵!”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交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深沉的法理正当性。
话音落下,朱由检重新坐定,微微颔首。
田尔耕会意,立刻展开了手中第一份用朱笔写就的卷宗。那血红色的字迹,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死册》!”
仅仅两个字,便让下方数百囚徒齐齐一颤,不少人当场便瘫软在地,屎尿齐流。
“董其正!”田尔耕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铁,
“罪证一:以‘诡寄’、‘投献’等名目,在松江、嘉兴二府,强占民田、军田共计九万一千八百亩!致使上千农户破产流亡,怨声载道!罪证二:无视朝廷‘一体纳粮’新政,顶风作案,公然串联乡绅暴力抗税!罪在谋叛!罪证三:强抢民女陆氏为妾,将其夫活活打死!家中私设水牢,滥用私刑,经锦衣卫勘查,名下有据可查之直接人命案,共计九条!”
田尔耕每念一条罪证,董其正的身体就抽搐一下,这些罪状,每一条都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本以为董家做得天衣无缝,却不想被皇帝的鹰犬探查得一清二楚!
“……罪无可赦!当斩!”
“不!”董其正仿佛被注入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头,嘶声力竭地咆哮起来,“陛下!臣冤枉!臣有大秘密!是……是徐家!还有周家!他们也参与了!……”
他想用攀扯他人来换取一线生机。
然而,皇帝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田尔耕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还想攀咬朝廷命官!”
他手一挥。
两名早已等候在侧的大汉将军如拖死狗一般将董靖拖到队列之前,死死按在地上。
一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刽子手,从水桶中拎起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猛地喝了一口烈酒,喷在刀刃上。
“噗——!”
血光迸现。
一颗大好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与怨毒,冲天而起,而后重重地滚落在尘埃里。
无头的腔子喷出一人多高的血泉,随即瘫倒。
空地上,数万被勒令前来观刑的百姓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哗然。最前排的百姓,甚至能闻到那股温热的血腥味,不少人当场干呕起来。
然而,田尔耕无情的声音,瞬间将喧哗压下。
“松江知府,张国维!”
这个名字一出,比刚才斩杀董靖带来的震撼更甚!官!皇帝竟然连朝廷命官也要当众斩杀!
跪在囚徒队伍中的知府张国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本以为自己最多是被革职查办,却没想到会是这个下场!
“罪证!”田尔耕的声音愈发冰冷,“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收受董氏、徐氏等大族巨额贿赂,白银四十万两!包庇其侵占田亩等罪行!凡有百姓告状,一律以‘刁民’论处,或杖毙,或发还本家私刑处置,致使民怨沸腾,法度荡然!斩!”
“陛下!陛下开恩!”张国维尖叫起来,“臣乃科甲出身,两榜进士……”
他想说“您不能杀士大夫”,但那句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回答他的是另一道血光。
进士的头颅与商贾的头颅并排滚落在了一起,再无分别。
这一幕让所有幸存的囚徒心中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
一场无差别的清算!
“董氏族老,董祖常!罪证:主谋侵占军户田亩四万七千余亩……昨夜更是组织家丁,持械负隅顽抗!论罪,当诛九族!陛下仁慈,只诛首恶!斩!”
“华亭徐氏家主,徐英斩!”
“水师巡检,李卫!罪证:玩忽职守,收受徐家重金,对其走私船队视而不见,甚至为其望风,共同分赃!斩!”
……
一个又一个在江南如雷贯耳的名字,无论士绅,还是官员,此刻都化作了李若琏口中冰冷的音节。
每一声宣告,都伴随着一条条令人发指且证据确凿的罪状。它们像一记记重锤,不仅砸在囚徒们的心上,也砸在所有围观百姓的心上。
人群的议论声渐渐平息。
起初的恐惧和不适,慢慢被一种奇异的情绪所取代。
“原来……知府大老爷跟他们是一伙的!”
“杀得好!这些当官的不作为,才让那些恶霸如此猖狂!”
“皇帝圣明!皇帝圣明啊!”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皇帝圣明”便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然而,高台之上,龙椅中的朱由检听到这山崩海啸般的呼声,脸上的线条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柔和。
他的眼神依旧冰冷,古井无波的深处反而掠过一抹深不见底的无奈。
他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今日对他高呼“圣明”的百姓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们可以因为他杀了这些鱼肉乡里的士绅官僚而喝彩,那么有朝一日,当他兵败势穷,当新的强者出现时,他们同样会为他的倒台与死亡而欢呼雀跃,用同样的热情去迎接新的主子。
从现在这世道来看,民心,是最可用,也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但朱由检也不想那么多了。
未来会如何?
史书会如何评说?
这些都太遥远。
现在的他,只想用自己的意志,碾碎所有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