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城门前。
那座新筑的“国贼冢”,如同一个散发着石灰与血腥味的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有人昨日发生的惊天血案。
新任的松江知府和一众被火线提拔的官员们站在城门前,个个面如死灰,双腿抖得如同筛糠。
在他们身后,一排排全副武装的新军士卒如雕塑般矗立,冰冷的铳口和雪亮的刀锋构成了秩序与死亡的边界。
人群死寂,落针可闻。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达到顶点之时,两列锦衣卫校尉从府衙内开道而出。
紧随其后的,是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和一名手捧明黄圣旨卷轴神情肃穆的大宦官。
他们登上高台面向万民,无形的皇权气场瞬间笼罩了整个广场。
“圣旨到——!”
大宦官尖锐的嗓音划破长空。
“噗通!”
广场上,无论是战战兢兢的官员,还是数以千计的百姓全都本能地跪伏在地,黑压压的一片,头颅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不敢有丝毫异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国之根本,在于民心。民之所系,在于田亩。松江董氏等逆贼,盘剥乡里,巧取豪夺,致使万民流离,田地荒芜,人神共愤!昨日朕已正其罪,今日,当还汝等公道!”
“然冤有头,债有主。朕不欲以雷霆之威,误伤无辜;亦不愿以笼统之策,再生不公。”
“故,朕敕令:于府衙前设‘伸冤鼓’,立‘勘核处’!凡家有田产被夺、亲人被害、身负奇冤者,皆可上前鸣鼓!朕之锦衣卫与新任官吏,将以抄没之账簿、田契为凭,当场勘核!一经查实,立刻发还田契,昭雪冤屈!”
“朕在此,以大明天子之名立誓:有冤必伸,有诉必理!天理昭昭,皇恩浩荡!”
圣旨宣读完毕,广场上却依旧是一片死寂。
百姓们跪在地上,抬起头,满脸都是茫然和不敢置信。
鸣鼓伸冤?当场勘核?发还田地?
这……这怎么可能?
自古以来,只有民告官被活活打死的,哪有皇帝为草民做主,当场就兑现的道理?
这会不会是又一个圈套?
毕竟,昨天那七十三颗血淋淋的人头还筑在那边,皇帝的手段实在太过酷烈,让他们怕到了骨子里。
时间一息一息地过去,无人敢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高台上的田尔耕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下方。那些新任官员更是汗如雨下,生怕因为无人响应而惹来天子震怒。
就在这尴尬的僵持中,人群边缘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喊。
“民妇有冤啊——!!”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疯了似的从人群中冲出,连滚带爬地扑向那面刚刚设立的“伸冤鼓”。
那老妇人冲到鼓前,拿起鼓槌,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敲了下去!
“咚!”
“咚!咚!!”
沉闷而用力的鼓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老妇人扔下鼓槌,跪倒在地,朝着高台的方向,朝着那张空无一人的龙椅,泣不成声地叩首:“陛下啊!求陛下为民妇做主啊!”
“堂下何人,有何冤屈,速速报来!”一名官员在田尔耕的眼色示意下,壮着胆子喝问道。
“民妇乃吴江县民赵三娘!”老妇人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声音嘶哑地哭诉道,“五年前,董家逆贼看中了我家仅有的五亩旱田,要强行收买。我那口子不从,竟被董家的恶奴活活打死!田地被抢,丈夫惨死,留下我们孤儿寡母,靠乞讨为生……求陛下还我丈夫一个公道,还我田地啊!!”
此言一出,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
显然,如赵三娘这般遭遇的,绝非一例。
田尔耕面色不变,只对身旁一名锦衣卫百户低语了几句。
那百户立刻转身,着锦衣卫校尉门从一箱箱账册中迅速翻找。
不过片刻,那百户便捧着一本账簿上前,在高台边缘大声念道:
“查,天启五年秋,董氏家奴董福于吴江县处置王二牛一户,事毕,赏银五两,得田五亩。与赵氏所述,人、事、地,一一对应!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
这几个字在广场上炸响!
田尔耕冷冷地瞥了一眼旁边吓得魂不附体的新任知府。
那知府如梦初醒,连声喊道:“来人,速取本府大印!重立田契!”
在数万人的注视下,一张崭新的田契被当场书就,盖上了鲜红的松江府大印。
一名官员颤抖着走下高台,亲手将那张薄薄的,却重于千钧的纸交到了赵三娘手中。
“赵氏三娘,经皇恩浩荡,尔家五亩旱田,今日物归原主!另,奉陛下口谕,此案元凶董祖常已伏诛!再由官仓拨米三石,以济你母子之困!”
赵三娘呆呆地捧着那张田契,又听着官员的宣告,浑浊的双眼先是迷茫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她突然转身,朝着那张空龙椅的方向,重重地磕下头去。
“草民……草民赵三娘,谢陛下天恩!谢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嘶哑的哭喊,像是从地狱重回人间的狂喜与感激。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是真的!皇帝老爷真的给我们伸冤,还给我们田地了!”
“我也有冤!王家二少爷抢了我家的水田,还污了我女儿的清白!”
“还有我!李家的管事逼得我爹上吊啊!”
“陛下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群彻底沸腾了!
昨日还因血腥而恐惧的他们,此刻却因为这看得见摸得着的公道与好处,爆发出比昨天更加狂热十倍的崇拜与赞颂。他们争先恐后地冲向伸冤鼓,广场一度陷入混乱。
“肃静!”
田尔耕一声断喝,新军士卒立刻上前,用枪托和刀鞘组成人墙,强行维持秩序。
“排队!挨个来!凡有冤屈者,今日必定给你们一个说法!”
……
发还田亩、审理冤案的仪式,在锦衣卫和新军的强力监督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但这,显然不是全部。
那些能够清晰查明苦主、证据链完整的田产,在抄没的庞大田产中毕竟只是一部分。
更多的,是经过数十年上百年兼并,早已账目混乱根本无法一一发还的土地。
尤其是董家等巨富经营多年的核心田产,更是犬牙交错,成了一笔根本算不清的烂账。
这块最肥美的糕点如何处置,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就在第一波分田还地的浪潮让民心彻底归附之后,又一名大宦官在锦衣卫的护卫下,再次手捧圣旨登上了高台。
广场上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奉天承运皇帝,再诏曰!”
“凡查无苦主、或罪证复杂之田产,朕思虑再三,已有定论!此等田产,悉数收归内帑,立为——皇庄!”
“皇庄”二字一出,那几位新任官员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瞬间又变得煞白!
皇庄!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自前明以来,皇庄便是侵占民田与民争利的代名词,由宦官执掌,往往成为地方一霸,其名声甚至比贪官污劣还要不堪!
皇帝要在松江这个天下粮仓,建立皇庄?
这是要走回头路吗?
圣旨的内容仿佛洞悉了他们的想法,继续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宣读下去:
“皇庄之税,朕定为三成!此三成税收,一分,归国库,以济辽东军饷!二分,归内帑,用以编练新军,打造火器,为大明再造一支战无不胜的天子亲军!而这最后一份,将尽数留于松江本地,成立‘松江兴业济民善堂’,由官府、乡老、军方三方共管,专款专用!用以兴修本地水利,抚恤孤寡,赡养阵亡将士家属!”
一分济国!一分强军!一分惠民!
清晰!明确!震撼!
百姓们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们听懂了最后一句——皇帝要把收上来的钱,拿出一部分,给他们修水利,养活孤寡老人!这……这哪里是皇庄?这分明是皇上开的善堂啊!
而那些官员们,则被这套闻所未闻的构想,惊得脑中一片空白!
这分明是一套完全绕过了整个文官与士绅阶层的财政系统!
以雷霆暴力抄没为基础,以皇权垂直管辖为核心,再以“三分法”获得法理正当性与民众支持!
一个以松江府为试点的,集军事、财政、民政于一体的专属于皇帝的独立王国雏形,就这样通过一纸圣旨在血与火之上,宣告诞生!
圣旨的最后,是皇帝那如同惊涛拍岸般的宣告:
“朕要让松江的米,养大明的兵,富大明的民!而不是养肥一群卖国求荣、只知内斗的蠹虫!钦此!”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真诚的山呼海啸!
……
人群之外。
早已抵达松江,杨嗣昌和侯恂并肩而立。
他们两人将一切尽收眼底。
“文弱兄……”侯恂的嘴唇有些发干,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颤抖。
他的目光从那片狂热的人潮移开,脸上写满了如遭雷击般的恍惚与苦涩。
“我们……我们奉旨先行,在这松江府耗了近一个月,为了推行‘一体纳粮’之事,磨破了嘴皮,踏烂了门槛,见了多少张倨傲的脸,受了多少次阴阳怪气的嘲讽……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意比哭还难看。
“我还愚钝地想着,等陛下圣驾亲临,定会为我等撑腰,召集那些官绅大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好好地……‘聊一聊’。”
说到“聊一聊”三个字,侯恂的牙齿都在打颤。
“谁曾想……谁曾想陛下是真的来‘聊’了!他是让那士卒的刀剑,去跟那七十三颗血淋淋的脑袋,聊得明明白白啊!”
杨嗣昌的面色凝重到了极点,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座“国贼冢”,仿佛要将它看穿。
听到侯恂的话,他沉重地摇了摇头。
“侯兄,我们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喃喃道:“我们以为‘一体纳粮’是算学题,是章程策论,只要我等的道理讲得通,账算得清,他们便会顾全大局。可我们忘了,在他们眼里,这哪里是道理?这是在剜他们的肉,要他们的命!跟一群要钱不要命的豺狼,是聊不出任何结果的。”
杨嗣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对自己先前想法的彻底否定,以及对皇权暴力的顿悟。
“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们聊。”
杨嗣昌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他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你看!杀人立威,是破局!这是第一步!他用七十三颗人头告诉所有人,旧的规矩,没了!”
“立‘伸冤鼓’,分田还地,是收心!这是第二步!他将最底层的百姓,彻底绑上他的战车,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恩主!”
“有了威,有了民心,这才推出这道‘皇庄令’!这才是陛下的真正杀招!”
杨嗣昌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震撼:
“这哪里还只是一体纳粮?我们费尽心力,不过是想在这潭污浊的泥水里,让他们把侵占的税银吐出来几分。可是直接把整个池塘的水都抽干了,连塘底的淤泥都要挖出来,晒在太阳底下!这种办法……这种办法……”
杨嗣昌一时间竟找不到词来形容,最后只吐出几个字:“真是太有效了!”
侯恂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可是…这等于是彻底撕破了脸皮,这是与江南,乃至天下所有的士绅为敌啊!他就不怕…不怕激起天下的反弹吗?”
“怕?”杨嗣昌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崇拜的恐惧,“你看陛下登基以来的作为,有半分怕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