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之内,落针可闻。
秦良玉彻底被镇住了。
她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风霜侵蚀的石雕,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惊涛骇浪。
小冰河?泰西诸国?天下大势?
这些词汇,每一个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陌生、荒诞,却又带着宏大到令人窒息的重量。
若这番话出自任何一个文臣、一个监军,乃至一位亲王之口,她秦良玉恐怕早已勃然大怒,将其斥为妖言惑众,甚至会亲手将这胡言乱语之辈拿下,乱棍一番!
在她看来,大明的敌人就是建奴、就是流寇、就是那些不肯纳税的士绅贪官,何曾听过什么闻所未闻的“泰西”?
更遑论与那虚无缥缈的“天时”为敌!
偏偏,说这番话的是当今天子,是这位一手将行将就木的大明从深渊边缘拉回来的铁血帝王!
秦良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无比。
她戎马一生,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的不确定与惶恐。
她小心翼翼地,用近乎试探的语气躬身问道:“陛下…您方才所言…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朱由检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平静地反问道:“老将军,你觉得陕西大旱如何?”
秦良玉神色一凛,沉声道:“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不错。”朱由检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可陕西的大旱,并非从去年才开始。再往前一年,天启七年,陕西、甘肃、山西、河南,北方四省便是遍地大旱!朝廷数次下令赈灾,皆是杯水车薪。”
他顿了顿,继续引导着秦良玉的记忆:“再往前数,天启四年至五年,山东与河南大水,冲毁的田地以百万亩计。天启元年,川中大水,想必老将军镇守四川,对此事应有印象。”
秦良玉的心猛地一沉,沉声道:“确有此事!彼时蜀中水患滔天,臣曾为此上过救灾的折子。”
朱由检继续道:“朕还可以再往前数,万历四十三年至四十五年,连续三年,我大明南北处处大水。万历末年,浙江、福建沿海,皆有罕见之霜冻……老将军,从万历末年到如今,这二十余年间,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为何我大明的灾异,会如此频繁,如此酷烈,遍及南北,无处可逃?”
他一句句地问,一件件地数,那些分散在时间与空间里的天灾,被皇帝用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最终织成了一张指向所谓的‘小冰河’。
秦良玉顺着他的话语,将记忆中那些零散的灾情报告、邸报消息一一对应,背心处竟不自觉地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是啊,为什么?
以前只当是偶发天灾,是地方官员懈怠,如今被陛下一语道破,串联起来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偶然,而是持续的、席卷整个天下的……趋势!
朱由检看着她变幻的脸色,声音低沉而有力:
“这,便是朕所说的小冰河!天时变得酷烈,土地产出下降,饥民便会越来越多。流寇,便是这么来的!
朝廷税赋收不上,国库空虚,军饷便发不出。边军哗变,便是这么来的!
这一切的根源,不在人心,而在天时!朕若不趁着眼下尚有余力,用最酷烈的手段从那些肥得流油的士绅藩王身上剜肉补疮,等到天下处处烽火,饥民亿万之时,大明……就真的要亡国了!”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秦良玉瞬间通透了皇帝这一年多来所有看似疯狂举动的深层逻辑!
她猛然惊觉,若是没有陛下这番操作,大明恐怕是真的撑不了几年了!
不等她从这层震撼中回过神来,朱由检又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让她感到陌生而恐惧的方向。
“至于海外诸国,老将军,你以为朕是危言耸听么?”他指了指墙角一尊作为装饰的红夷大炮模型,“此物从何而来?”
“……佛郎机之国。”秦良玉答道。
“然也。”朱由检冷笑一声,
“一群万里之外的蛮夷,其火炮之利,竟已远胜我大明工部所造。这难道还不足以令人警醒么?朕可以告诉你,据密报,他们正在研究一种更轻便、射速更快、威力更大的火炮!他们甚至在研制一种,即便是在阴雨天气也能稳定击发的火器!
老将军,你试想一下,若有一日,一支数万人的敌军人手都拿着那种不惧风雨的火铳,排着密不透风的阵列,向我大明军队齐射……到那时,你麾下的白杆兵纵使再骁勇,又能有几人能冲到阵前?”
朱由检的话仿佛一幅血淋淋的画卷,在秦良玉的脑海中展开。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样的场景,对于以刀剑和旧式火器为主的大明军队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战争,那将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何如此忧虑!为何如此紧迫!又为何对她一个老将说起这些看似遥远无比的事情!
秦良玉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苍白。
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嘴角牵起一抹苦涩到极点的笑容。
“陛下……臣,明白了。”她摇了摇头,那声音里,带着对自己半生戎马生涯所建立起来的自信与骄傲,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后的释然与自嘲,“臣……真是坐井观天之蛙。
许久之后,
直到好的自己首先打破了这份沉寂。
他仿佛已经将那些宏大的忧思重新锁回了心底,话锋一转,脸上竟带了点戏谑的味道。
“罢了罢了,想那些太过遥远。还是说回眼前吧。松江府这次,血流得够多,把这帮平日里自诩风骨的江南士绅的骨头,都给泡软了。如今一个个磕头比谁都快,一体纳粮比谁都积极,倒是让朕……有些失望。”
秦良玉好不容易才从方才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笑了。
她戎马半生,最是不怕杀人。
“陛下,这样也好。总好过他们一个个阳奉阴违,跟朝廷耍心眼。一刀下去全都老实了,也省得您再煞费苦心地去跟他们讲那些他们根本听不进去的道理。”
这是最朴素的军人想法,干脆,直接,有效。
“不。”
没想到,皇帝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竟露出了可惜的神情。
“朕倒是真希望他们的骨头能再硬上那么一点点。最好能联络整个南直隶的士绅,举起什么清君侧、诛奸佞的旗号,一路从松江杀到应天府,杀穿整个南直隶!”
“?!”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秦良玉的心上!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露出了此生都未曾有过的,目瞪口呆的表情。
这……这是什么话?!
她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她以为皇帝杀人是一种手段,是为了达成征收钱粮,推行新政的目的。
这无可厚非。
却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希望杀更多的人?
甚至希望他们主动造反,然后让自己杀个血流成河?
这…这已经不是酷烈了,这简直是……暴君之言啊!
秦良玉张口结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是该劝谏,还是该附和?
她的大脑,已经完全陷入了停滞。
朱由检看着她那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似乎很是满意。
他缓缓地走回御案之后,重新坐下,双手交错,置于案上。
皇帝的眼神,平静,深邃,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如同阎王般的冰冷。
他一字一句说出了,他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寻找到的存续之道——
“因为,讲道理,有些人.是记不住的。”
“仁慈,也是记不住的。”
皇帝的目光穿透了秦良玉,仿佛看到了历史长河中无数次因为仁慈与讲道理而导致的,王朝的覆灭与轮回。
“只有铁与血,乃至痛苦和死亡,才能让人记忆深刻!”
“只有痛彻心扉,才能让人大彻大悟!”
“只有让他们亲眼看见并感受到抗拒天威的代价究竟是何等的惨烈与绝望,才能让他们发自内心地…真正的臣服!”
秦良玉浑身一颤,只觉得连手指头都在颤抖。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透着血腥,每一个词都带着疯狂!
乍一听,分明是桀纣之君才能说出的暴戾之言!
可当秦良玉试图用自己一生所学的儒家经典、圣人之道去反驳时,却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因为,这看似歪理邪说,却又是如此的……真理无比!
她戎马一生,见过的背叛与反复何其之多!
那些前一刻还在赌咒发誓效忠朝廷的土司,下一刻就可能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而举起反旗。
唯有在官军的屠刀之下,在被彻底打残、打怕,血流成河之后,他们才会真正地、发自内心地懂得什么叫敬畏。
皇帝所言,不过是将这个道理从边疆蛮夷的身上,放大到了整个大明的士绅阶层!
看着秦良玉那副震撼、挣扎却又不得不认同的复杂神情,朱由检嘴角的冷意更甚。
他缓缓靠在龙椅上,语气中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与厌倦,继续说道:
“老将军,你以为朕天生就喜欢杀人吗?朕也想当一个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仁君,可惜……他们不给朕这个机会!”
皇帝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怒火与嘲弄:
“这帮家伙,朕每次与他们讲国策、论大局,都是如此——讲你又不听,听你又不懂,懂你又不做,做你又做错,错你又不认,认你又不改,改了你又不服,不服你又不说!”
这段一气呵成节奏极快的斥责,像是一连串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整个大明官僚士绅集团的脸上!
秦良玉听得是瞠目结舌,却又觉得每一个字都精准到了骨子里,简直是入木三分!
朱由检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都吐出去,他摊开双手,眼神中的冰冷重新化为锋锐的杀机:
“既然好言相劝,他们当成耳旁风。那…朕就只能用刀剑去跟他们聊一聊了!”
秦良玉闻言,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了下来,她缓缓地垂下头,嘴角泛起一抹苦涩而又认同的笑意。
确实如此!
那些盘根错节,早已被利益喂饱了的官绅们,圣贤书读得越多,心眼就越多,算盘就打得越精!
跟他们讲国家大义,无异于对牛弹琴。
唯有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才是他们最为清醒,最能做出正确选择的时候。
想通了这一切,秦良玉心中再无半分疑虑。
眼前的年轻皇帝并非是单纯的嗜杀暴君,而是一位被逼到绝路,不得不以雷霆万钧之势,以万千人头为代价,为这个病入膏肓的帝国刮骨疗毒的孤勇雄主!
她对着御座之上的年轻皇帝,以前所未有的恭敬与虔诚深深一拜,五体投地。
“陛下圣明!老臣……彻底明白了您的苦心!”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既是震撼,也是愧疚,更是恍然大悟后的坚定,“请陛下吩咐,接下来有任何需要老臣与白杆兵去做的,万死不辞!”
朱由检看着拜伏于地的老将军,脸上冰冷的线条终于柔和了一丝。
站起身来,上前两步,朱由检亲自将秦良玉搀扶起来,沉声道:“老将军言重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这位老将一眼,眼神中的信任与期许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随后,他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平和:
“好了。老将军您一路风尘仆仆,想必也乏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臣,遵旨!”
秦良玉重重地点头,眼神中再无半分犹疑,说罢,她再次躬身一礼,才迈着坚定而有力的步伐,退出了这间让她心神受到巨大冲击的书房。
而她没有看到的是,房间之内,皇帝再次走到了那副巨大的地图前。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这片富饶的土地上,眼神之中那狠厉至极的凶光,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加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