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如水,自高天流淌而下,为苏州行宫的亭台楼阁镀上了一层如霜的银边。
廊下的灯笼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随风而动,如鬼魅般起舞。
秦良玉手捧着那方尚带天子余温的紫檀木盒,盒中是帅印,腰间是御赐的尚方宝剑。
冰冷的金属与温热的木质触感交织,让她那颗久经沙场的心,竟也抑制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是何等石破天惊的任命,又是何等超越常规的信任!
她戎马一生,素来是在黄土与山峦间与敌搏杀,如今却要将目光投向那片烟波浩渺的蔚蓝大洋。
皇帝那些承诺仿佛还回响在耳畔,化作一股熊熊烈火在她胸中燃烧。
与她并行的户部尚书毕自严,则是一副喜忧参半的神情。
他不像秦良玉那般充满了军人的豪情,这位帝国的大管家脑子里转的全是雪花花的银子。
毕自严一边走,一边捻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拨动一架无形的算盘。
“新建水师,一艘福船的造价便要三千两,若是盖伦式的巨舰,怕是要万两起步……炮,要佛朗机炮,一门少说也要八百两……水手,粮饷,抚恤……哎,这……”
他的声音很轻,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焦虑,对于毕自严而言,皇帝给了他一个聚宝盆,也给了他一个无底洞。
走在最后面的,是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
他像是黑夜里最不起眼的一道影子,悄无声息,没有半点存在感。
他既不关心水师的豪情,也不在意钱粮的算计。
田尔耕的世界里只有命令与忠诚!
三人穿过游廊,正要步入庭院,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准备返回自己的住处,消化今夜这番惊天动地的谈话。
然而,就在这时。
庭院的另一头,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月门处疾冲而来。
那人一身锦衣卫的飞鱼服,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焦灼,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股扑面而来的急切与肃杀之气,让秦良玉和毕自严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那名锦衣卫的目标,显然是田尔耕。
他在距离田尔耕尚有十步之遥时,身形骤然急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单膝跪地,整个动作迅捷而无声。
“指挥使大人!”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又透着一股火烧眉毛的急迫,“李若琏大人自扬州发八百里加急密报!”
“李若琏”三个字一出,田尔耕那张万年不变的死人脸,有了些微的动容。动用“八百里加急”这个级别的传讯,意味着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秦良玉与毕自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他们立刻明白,今夜,恐怕还未结束。
田尔耕没有废话,他上前一步,从千户手中接过那支细如手指,用火漆封死的蜡丸,他的手指看似随意地一捻,蜡丸应声而碎,露出一张卷得极细的油纸。
他将油纸展开,凑到廊下的灯笼光晕中。
只一眼,田尔耕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便猛地一缩,那是猎人发现猎物即将挣脱陷阱时的眼神,冰冷而又充满了杀机。
田尔耕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对秦良玉和毕自严做任何解便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那扇刚刚关上的内书房门走去。
田尔耕在门前三步处停下,不等通传,直接躬下身子,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强弓。
“陛下!”
他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如同一柄利刃划破了这庭院的宁静。
“扬州,有变。鱼……要脱网了。”
“脱网”二字他说得极轻,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
秦良玉握着剑柄的手猛然一紧,毕自严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吱呀——”
身后那扇门,应声而开。
皇帝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门口,他脸上的温和与期许已经荡然无存,目光扫过躬身如弓的田尔耕,又落到手捧帅印的秦良玉和一脸错愕的毕自严身上。
“秦卿,毕卿,都回来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辩的命令。
当那扇沉重的楠木门重新闭合时,内书房中的空气已然彻底改变。
方才那股对未来的期许与构想,连同秦良玉手中那方代表着水师未来的帅印,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早已在暗中酝酿许久,只因时机未到而一直按捺的雷霆杀局!
四人重新站定,位置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田尔耕站到了最前方,那股属于锦衣卫特有的阴冷气息成为了房间的主调。
朱由检没有坐回御案后,而是重新走到了那幅巨大的舆图中央,目光低垂,凝视着舆图上的某一个点——扬州。
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序曲。
田尔耕无声地向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卷用黑色油布紧紧包裹着的厚重卷宗。
这卷宗,他显然是随身携带,时刻准备着呈报,但他没有直接呈给皇帝,而是在御案上轻轻展开。
卷宗摊开的瞬间,那股压抑的血腥气似乎又浓重了几分。
“陛下,”田尔呈的声音嘶哑、低沉,“锦衣卫南镇抚司穷半年之功,动用暗子三百七十二人,渗透两淮盐商大小家族一百一十家。此为罪大恶极、当为首逆者,共八家,号‘两淮八柱’。”
他的手指在卷宗上轻轻划过,那份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似乎带着不祥的墨色。
“首恶,汪宗海。私蓄盐枭三千,名曰‘护盐队’,实为水匪,横行运河,劫掠商旅。其府中密道,直通城外码头。与朝中不少重臣以及扬州知府等当地官员过从甚密,书信往来,皆有实证。”
这些罪证,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早已心知肚明。
但田尔耕接下来说的话,方是为今夜这场雷霆之议,点下了那最关键的一笔。
“李若琏密报,三日前,汪宗海将其嫡长子汪世帆,秘密送上一艘前往耽罗,再转航向东瀛平户的商船。据我们在平户的暗子回报,汪家早已在彼处购置田产、商铺,甚至建有仿江南园林的宅邸。”
“另有徽商黄家、程家,皆在暗中联络佛郎机人,欲在马六甲购置庄园。他们……想跑了。”
田尔耕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但最后那那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群鱼欲散,网必须收了!
秦良玉握着剑柄的手指,再次不自觉地收紧了。
行伍之人最重军法,在她看来,这些通敌外逃掏空国库的国贼,比辽东的建奴更为可恨。
建奴是外患,尚可以刀兵相向,而这些附骨之疽,却在帝国的体内,日夜不停地吸食着元气。
“陛下!”
毕自严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向前一步,这位年过半百的文臣,此刻竟是满脸涨红,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竞也从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账册,双手捧着,高高举起,像是在呈上一份泣血的祭文。
“此乃我大明盐课之账!两淮盐税,名义上,每年可得一千二百万两白银!可经层层盘剥,过手分润,最终能入国库者,连九十万两都不到啊,陛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悲鸣:“一千一百多万两!每年!这笔银子,足以让辽东的将士吃饱穿暖!足以让我们新建的海军学堂,造出西洋人那样的巨舰!可这些钱,全都变成了这些人的园林、美妾、珍玩,变成了他们外逃海外的钱粮!”
“他们是附国之疽,是吸髓之虫啊!”
毕自严说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对着朱由检叩首,苍老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陛下!若能全取此獠之财,臣毕自严,敢以项上人头立下军令状:大明海军,辽东战事,三年之内,国库再无一分一毫的钱粮之忧!”
三年无忧!
这句话,重逾千钧。
秦良玉的呼吸微微一滞,她深知这句话的分量。
为了军饷,她曾低声下气地求过多少人?
为了粮草,多少次眼睁睁看着战机从眼前溜走?
田尔耕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抄家,从来都是锦衣卫最热衷的盛宴。
内书房内,死一般的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玄衣的青年天子身上。
朱由检缓缓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抹愉悦的笑容。
“毕卿,”他先看向跪在地上的毕自严,声音温和,“起来吧。你的忠心,朕看见了。你的账,朕也替你算清楚了。”
他没有去扶毕自严,而是缓步走到秦良玉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位女战神。
“秦卿,若朕将此事全权交予你,你当如何行事?”
秦良玉没有丝毫犹豫,右手“呛”的一声抽出半截佩剑,剑光如一泓秋水,瞬间照亮了她坚毅的面庞。
“末将请令!愿亲率麾下八千将士,即刻兵发扬州!三日之内,踏平汪家府邸,将‘两淮八柱’尽数擒来,交由陛下,明正典刑!”
她的话语铿锵有力,充满了军人特有的铁血与直接。
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土鸡瓦狗。
然而,朱由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秦良玉即将出鞘的利剑重新按回了剑鞘之中。
“不,”皇帝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秦卿,你的方法太慢,也太仁慈了。”
仁慈?
秦良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踏平府邸,捉拿首恶,这已经是雷霆手段,何来仁慈一说?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巨大的舆图之上,嘴角那抹冷酷的笑意愈发明显。
“朕不要活口,更不要什么明正典刑。”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北边吹来的寒风,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审判,是朕留给大明臣民的法度。对于这些早已失了人心,只知吸食国家脑髓的寄生之虫,唯一的处理方式就是碾死,然后焚烧,不留一丝痕迹。”
此言一出,饶是见惯了生死的秦良玉,心头也不由得一凛。
毕自严更是惊得忘记了呼吸,他预想过皇帝会动用雷霆手段,却没想过,竟是如此……不留余地的酷烈。
只有田尔耕没有任何意外。
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皇帝。
那个在山西将晋商八大家连根拔起,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漂杵的皇帝!
“此次行动,”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策划者独有的激情,“非攻城之战,亦非抓捕之行。秦卿,田卿,毕卿,你们要记住,此乃——绝灭之战!”
他拿起御案上的朱笔饱蘸了鲜红的朱砂,像一位绝顶画师要在这江南的画卷上添上最浓墨重彩,也最血腥的一笔。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田尔耕身上。
“田尔耕。”
“臣在。”田尔耕躬身,姿态谦卑到了极点,像一头等待主人指令的猎鹰。
“朕要你”朱由检的朱笔在卷宗上轻轻一点,“将你的这份名单,给朕重新分一分。”
“死亡名录。”
皇帝的声音平淡,吐出的字眼却带着地狱的寒气。
“汪宗海、黄家家主黄孟宇、程家家主程允……这八家,共一十三名核心主事之人,以及与他们勾结最深,罪证确凿的扬州知府张光、两淮盐运使李延栋,尽数列入此中。这份名单上的人,朕不想在诏狱里看到他们,也不想听到他们任何一句辩解之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田尔耕那双死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锦衣卫缇骑所至,即为天罗地网。名单上的人,无论他是在家中作乐,在酒楼宴饮,还是在密室谋划,一经确认身份,就地格杀,无需请旨!”
“格杀之后,收敛其尸身,不必入棺,尽数悬于扬州城楼之上!朕要让整个江南,不,是整个大明都看一看这些人的下场!”
“臣……遵旨!”田尔耕的声音里透出了难以抑制的兴奋。
这种不必审判、不必留活口的旨意,对于锦衣卫而言,是最酣畅淋漓的恩赏!
朱由检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随即又道:“另一份,则是抄没名单。将那些罪行稍轻,家产丰厚,平日里摇摆不定,此刻又心怀恐惧的盐商列入此中。这些人,是用来安抚人心的,也是用来……榨干油水的。”
“朕相信,你的锦衣卫,分得清哪些人该死,哪些人可以用来当狗。”
“臣,明白。”田尔耕深深垂下头。
皇帝的意图,他完全领会了。杀一批最顽固的,震慑一大批摇摆的,利用恐惧撬开他们的嘴,掏空他们的家产。
接着,朱由检的朱笔在巨大的舆图上开始挥舞。
“此次绝灭之战,朕要让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的笔锋首先在扬州城外画下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着,秦良玉!亲率麾下三千白杆精锐,并五千新募的陕西兵,合计八千人,即刻拔营!三日后必须兵临扬州城下!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他的目光转向秦良玉,“朕要你的八千大军,让城中的每一个人一睁眼,就能看到你黑云压城的大阵!朕要这股压力,将那些心怀鬼胎之人的胆气,彻底压垮!让他们成为惊弓之鸟,让他们在绝望中做出朕希望他们做的选择!”
秦良玉心神一震,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这是一场攻心战!
用绝对的军事威慑,配合城内的杀戮从内外两方面,彻底摧毁敌人的抵抗意志。
“末将,遵旨!”她抱拳领命。
朱由检的朱笔,随即沿舆图上的京杭大运河,向上划出一条凌厉的红线。
“传朕旨意,命卢象升即刻率麾下五千京营新军,登船北上!封锁扬州周边所有运河、水道!朕只要一个结果:一片帆影,也不许从扬州的水面上离开!”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凡有船只,无论官船、商船、渔船,欲擅自离港者,鸣炮示警!再有妄动,不必请示,当场击沉!”
最后,朱由检的朱笔在舆图上划出了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弧线。
那条线绕过了扬州,绕过了镇江,如同一柄锋利的回旋镖,直指东部沿海的泰州、通州、海门一带!
看到这条线,即使是秦良玉,也不禁瞳孔一缩。
朱由检抬起头,环视三人。
“这些盐商最核心的财富和他们豢养的那些亡命之徒,都没有扬州城内那高门大院里。”
皇帝冷笑一声:“扬州城里的只是他们的脸面。他们真正的根,他们赖以生存的命脉,和他们敢于跟朝廷叫板的底气,全都在那些不起眼的沿海盐场之中!”
“汪宗海的护盐队,黄家的海沙帮,他们的老巢,他们囤积私盐、私银的仓库,全都在那里!”
“正面强攻扬州,只会让他们有机会销毁账册,转移财产,甚至狗急跳墙。所以…朕,将亲率五千汉蒙铁骑,为第三路,也是最关键的一路!”
“朕将绕道泰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沿海各处盐场!秦卿的大军在正面形成威慑,卢象升封锁水路,而朕,则要从背后一刀捅进他们的心脏,先断其根,让他们变成无根之木!再取其干,让他们彻底枯萎!”
“届时,三路合围,扬州城,便是一座插翅难飞的棺材!”
皇帝,又要亲征!?
“陛下,万万不可!”毕自严第一个惊呼出声,脸色煞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乃万金之躯,岂能亲身犯险?此事,交由大将即可!”
秦良玉也立刻抱拳:“陛下,奇袭盐场虽是妙计,但长途奔袭,敌情不明,末将请为前驱,代陛下行此雷霆一击!”
朱由检却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的劝谏。
“此事,非朕亲往不可。”他平静地说道。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朕要让江南的所有人,士绅、商贾、官吏……都亲眼看一看。朕不仅仅是坐在紫禁城里批阅奏折的皇帝,朕的马蹄能踏平山西的堡垒,同样也能踏平江南的园林!朕的刀能砍下建奴的头颅,同样也能砍下任何一个敢于挑战朕的权威的脑袋!”
“朕要的不只是一场胜利,不只是一笔钱财。朕要的是在整个江南重新植入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对对大明法度、对朕.的绝对敬畏!”
说到这里,他将手中的朱笔,轻轻放回笔架。
舆图上,三道血红的朱砂线条纵横交错,如同一张由鲜血织就的大网,死死地罩住了扬州!
“田尔耕,去准备你的名单。”
“秦卿,去整顿你的兵马。”
“毕卿,准备好你的算盘和账房,朕很快就会给你送上一份你做梦都不敢想的大礼。”
皇帝下达了最后的指令,声音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番惊天动地的布局只是随口一提。
但内书房内的三位臣子,却依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之中久久无法平息。
他们看着那个站在舆图前的玄衣身影,心中不约而同地涌起一个念头。
这不再是那个需要与文官集团虚与委蛇处处受制的年轻天子了。
这是一头早已羽翼丰满,磨利了爪牙,并且亲自下场捕猎的……猛虎。
而扬州,乃至整个江南,就是他选定的又一个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