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后的第二日,风浪渐息。
海面平滑,阳光温暖,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安逸。
这种平静,让刚刚经历了逃亡惊魂的两拨人彻底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戒备。
忽然
“咚咚咚!”
“钱阁老!阁老!大事不妙了!”
房门被推开,钱龙锡正与几名心腹围着一张海图,畅想着在平户安逸富足的后半生,闻言不由得一惊。
“何事如此惊慌?”
船老大杨帆一脸沉重,朝他拱了拱手,压低声音道:“阁老,您随我来。”
他将钱龙锡引至甲板一侧,指向船底的方向,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急切:
“阁老,昨夜您歇下后,海上起了一场大风。许是风浪太大,方才水手检查时发现,船底的主龙骨似乎在水中撞上了什么,受了暗伤,眼下正有海水在缓慢渗入!虽不致命,但若继续顶风破浪,强行前往平户,只怕……只怕龙骨会不堪重负,有船沉人亡之危啊!”
“什么?!”钱龙锡大惊失色,平日的沉稳荡然无存。
船沉人亡!
他后半生所有的安逸与富贵,都是建立在这艘船能平安抵达平户的基础之上!
他一把抓住杨帆的胳膊,急切地问道:“那……那该如何是好?可能修复?”
杨帆一脸为难地摇了摇头:“海上无处借力,如何修复?为今之计……”
他转身迅速取来海图,在钱龙锡面前摊开,指着图上一个孤零零的船只标记。
“阁老请看,我等如今在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围尽是茫茫大海。若要寻生路只有一个法子。”
他的手指在海图上缓缓移动,最终,重重地落在一个熟悉无比的港口名字之上。
“转向西北,驶入……宁波港。”
“宁波?”钱龙锡的瞳孔猛地一缩。
“正是。”杨帆的表情显得无可奈何,“只有在那里,才能完全修复。此乃唯一的万全之策!”
“可……可那是朝廷的军港!”钱龙锡的声音都变了调。
自投罗网?
这和找死有何区别!
杨帆仿佛看出了他的顾虑,拍着胸脯,一脸仗义地说道:“阁老放心!别人去是龙潭虎穴,您去,便是通途!下官在那边,有几个过命的交情,都是港口里管事的将官。只要银子使足了,咱们只修船,不问人,更不上报。待船修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再出海,保万无一失!”
钱龙锡的脸上,阴晴不定。
理智告诉他,这其中或许有诈。
但船底正在渗水的事实以及船沉人亡的巨大恐惧,让他方寸大乱。
更重要的是,杨帆这番话,再次精准地击中了他现如今心中那个最顽固的信念——金钱万能。
是啊,有什么是银子解决不了的呢?
宁波的将官士卒不也是人吗?
在对死亡的恐惧和对金钱规则的迷信之下,经过一番天人交战,钱龙锡最终咬了咬牙。
“好!便依你所言!转向去宁波!所需银两你尽管开口,我钱某……绝不吝啬!”
“阁老英明!”杨帆眼中闪过几不可察觉的讥讽,随即重重抱拳,转身大步离去,前去传令。
……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片看似风平浪静的海域。
文德号上,孔昭元正手捧圣贤手稿,对着海天之间的浩然之气,默默体悟着道的精髓。
突然,舱门被人粗暴地撞开。
几名原本恭恭敬敬的朝鲜水手此刻脸上挂着冷漠而凶悍的表情,手持出鞘的利刃,闯了进来。
“你们……要作甚?!”孔昭元大惊失色,身边的几名孔氏子弟立刻将他护在身后。
然而那些水手根本不答话,只是用刀逼着他们,蛮横地将他们赶出船舱。
甲板之上,早已是一片混乱。
孔氏一脉的数十名核心子弟,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被凶神恶煞的水手们用刀剑逼着从各自的舱房里赶了出来,聚集在甲板中央。
他们身着高丽服饰,脸上却写满了属于中原士族的惊恐与不解。
“船家!船家何在?!这是怎么回事?尔等要造反吗?!”孔昭元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呵斥。
不远处,那几艘伴行的副船之上,同样的情景正在上演。
甲板上站满了被驱赶出来的孔氏族人,他们隔着数十丈的距离朝着这边惊恐地呼喊,但声音被海风吹得支离破碎,根本听不真切。
只能看到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就在这时,那名身材高大的朝鲜船头陈晖缓缓从船长室走了出来。
他脸上的憨厚与愁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猫戏老鼠般的戏谑与冰冷。
他身后的水手们锵的一声齐齐拔刀,寒光闪闪的刀锋将所有孔氏族人最后的侥幸彻底斩碎。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完了!
这是遇到海盗了!
孔昭元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怎么也想不到,千防万防,躲过了朝廷的鹰犬,却栽在了一群见财起意的海上匪徒手里!
孔昭元强作镇定,上前一步,沉声道:“壮士!我等乃高丽商贾,船上所载皆是货物。只要尔等不伤人性命,所有金银财货,尽可取走!”
陈晖闻言,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
他缓步走到惊恐万分的孔昭元身边,打量着这位孔氏族老。
然后,他附到孔昭元的耳边轻声说道:
“孔先生,不必惊慌。”
他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的呢喃,但其中的内容,却让孔昭安如坠万丈冰窟。
“陛下,让我跟您问声好!”
孔昭元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彻底空白!
陛下……哪个陛下?
那张传说中年轻而冷酷的脸,瞬间浮现在孔昭元的脑海。
孔昭元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手中的圣贤手稿啪的一声掉在甲板上,那双望向西北方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
当宁波港那熟悉的海岸线出现在鲲鹏号船头时,钱龙锡的心中反而升起一种回家般的掌控感。
银子开路,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船队缓缓驶入港口。
“鲲一号至鲲五号,入一、二号船坞。文德号及其辅船,入三、四号船坞。”港口引水船上传来旗语,精准地指挥着。
钱龙锡注意到,与他们一同进港的还有另一支悬挂着高丽旗帜的船队,他心中略感奇怪,但也没多想,只当是寻常商船。
然而,当鲲鹏号缓缓靠向船坞码头时,他脸上的那份自信开始一寸一寸地凝固。
太静了。
整个宁波港,静得如同一座鬼域。
往日里,这里桅杆如林,百舸争流,码头上喧嚣震天。
可今日,港口内空空荡荡,只有他们这几艘船,以及周围那些静止的战船。
宽阔的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海浪拍打石基的单调声响,以及水师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鸣。
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肃杀与压抑之气,扑面而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钱龙锡的声音有些干涩。
“怪了,”杨帆的脸上也适时地露出了一丝困惑,“许是水师大营今日有操演,戒严了吧。无妨,阁老,有我在。”
他的镇定给了钱龙锡最后一丝虚妄的安慰。
钱龙锡在杨帆的陪同下,心怀着浓重的不安走下了舷梯。
他看到隔壁三、四号船坞,那几艘高丽商船也已靠岸,但诡异的是,船上除了那些面无表情的水手,竟看不到一个客商的身影。
仿佛那几艘船,只是载着空气而来。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寒,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际,码头四周,那死一般的寂静,被骤然响起的脚步声彻底打破!
“踏!踏!踏!踏!”
顷刻之间,异变陡生!
码头两侧那些巨大的仓库大门轰然洞开,无数步卒汹涌而出,将整个船坞围得水泄不通!
战船甲板上,翻起无数身影,飞鱼服,绣春刀,锦衣卫的旗帜迎风招展!
视线尽头,尘土飞扬,铁甲骑兵人马如林!
这时候,船上的水手们瞬间变脸,将钱氏一族三百余口人驱赶向岸!
在所有钱氏族人那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一面巨大的十二章纹龙旗,迎着海风,悍然飘起!
旗下,一人背负双手,默然而立。
玄色衮龙常服,翼善冠,身姿挺拔如松,他正用俯视蝼蚁般的目光,静静地看着码头上这群自投罗网的猎物。
那张年轻而冷酷的面容……不是皇帝,又是谁?!
当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钱龙锡的脑中如同被一道真正的闪电轰然炸开!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侥幸所有的信念,在这一刻,被那道冰冷的目光碾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了。
从他踏出无锡城门的那一刻起,他走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了对方的棋盘之上!
所谓的大海,所谓的自由,所谓的金蝉脱壳……
“噗通!”
钱龙锡双膝一软,整个人烂泥一般地瘫倒在地。
他仰起头,望着那个如神似魔的身影,看着那面在海风中狂舞的龙旗,胸中所有的气力都仿佛被抽空,只剩下无边的悔恨与绝望。
钱龙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的最深处,挤出了一声绝望至极的嘶吼: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