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海风夹杂着淡淡的血腥与咸涩,拂过宁波港死寂的码头。
钱龙锡那凄厉绝望的哀嚎似乎还凝固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方才,这位曾经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重臣就像一条真正的死狗,被两名如狼似虎的京营士卒拖拽着,只留下一道屈辱的拖痕。
他的族人子弟,无论男女老少,尽皆被缇骑用冰冷的锁链拖走,哭喊咒骂声和求饶声交织成一片,最终都被这港湾的死寂彻底吞没。
码头上,随驾而来的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连呼吸,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压抑。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那曾经的钱龙锡如何在一瞬间从云端跌入尘泥,连最后一丝体面都未能保留。
皇帝负手立于码头尽头,目光缓缓扫过身后诸臣,尤其是在那些曾与钱龙锡,与江南士绅集团交往甚密的官员脸上,不着痕迹地一一掠过。
“杀鸡儆猴?”一个念头在朱由检的脑海中闪过,随即被他自己否决了。
他心中默默回顾着自登基以来的种种铁血手段。
从斩断晋商伸向辽东的走私黑手,到夷平那些桀骜不驯的藩王府邸;从将传承千年的衍圣公一脉彻底踩在脚下,到如今将富甲天下的江南士绅盐商连根拔起……这一路行来,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他意识到,自己早已度过了那个需要杀鸡儆猴的阶段。
不,应该说,在他面前,在这片他亲手肃清的土地上,所有人,都是鸡!
这并非狂妄,而是基于绝对实力与赫赫凶威冷酷的现实。
当他用无数的人头与破碎的门阀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江南每一个角落时,他的皇权,便已完成了前所未有的巩固!
在这极致的压抑氛围中,朱由检再次望向那烟波浩渺无边无际的东海。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码头的石基,发出“哗啦、哗啦”的雄浑之声。
他身后的品级低的官员将士们,已被锦衣卫缇骑客气而坚定地请退至百步之外,只留下毕自严、秦良玉、田尔耕与周全这几位绝对的核心心腹。
“宁波,是个好地方。”朱由检的开场白平淡如水,仿佛在说一件家常事,“港阔水深,商贸繁盛。”
他顿了顿,目光从几位心腹脸上扫过,然后落在那片无垠的蔚蓝之上。
“朕意已决,将在此地为我大明立下第一座‘皇家海军学堂’。此事朕之前便与诸卿通过气,今日算是正式提上议程。都说说吧,如何建,如何管,如何用。”
这几位重臣心中皆是一凛。
他们当然知道皇帝的这个宏伟计划,甚至在过去几个月里,他们每个人都从各自的领域,为此做过一些前期的准备。
今日皇帝在这血腥气未散的码头上,正式将此事抛出,其破后必立的决心昭然若揭。
“陛下圣明!”
田尔耕与周全几乎是同时躬身,但这一次,他们的言语中少了空洞的颂圣,多了几分切实的思考。
厂卫二人对视一眼,由老谋深算的东厂提督周全率先开口:
“启奏陛下。臣以为,学堂之根,在于忠诚。这第一批学员,绝不可从江南本地简拔,哪怕他们是良善之家。此地人心未附,反骨暗藏,一旦让他们入了学堂,学了本事,将来恐成心腹大患。”
他的声音阴冷起来,直指要害,“臣建议第一批学员当从北地良家子、以及……战死辽东的忠烈遗孤中选拔!这些人身家清白,对陛下、对朝廷,有着最淳朴的忠心!”
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立刻补充道:
“周提督所言极是。臣以为,学堂之骨,在于规矩!海军学堂,非国子监,不可有丝毫文人酸腐之气。当以军法治之,行连坐之法!
学员入学便要让他们明白,何为君臣,何为铁律!但凡有结党营私、阳奉阴违、不尊师长者,严惩不赦!要让‘忠于陛下’这四个字化为烙印,深刻在他们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二人一唱一和,从根与骨的角度,为未来的海军学堂定下了一个“思想纯洁、纪律严明”的基调。
这正是他们身为帝王爪牙最擅长的领域——确保这支未来的海上力量,自其呱呱坠地之始,其血脉、其筋骨,都必须深深烙上“忠于君王”的印记,绝不容许有丝毫的旁骛与异心。
朱由检听罢,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
历经那么多事,他的刀和影子已经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皇帝随即将目光投向了一旁始终沉默的秦良玉。
“秦老将军,于治军最有心得。你来说说。”
秦良玉戎装在身,抱拳行礼,声音铿锵有力:“末将以为,学堂之体,在于实战。兵者,非从书本中来,而是从沙场血火中来。末将不懂海战,但道理相通。学堂虽好,终究是纸上谈兵。
末将建议,学员入学一年后,无论学得如何,必须分批次,上真正的战船,随现有水师出海操演!让他们亲身感受风浪的颠簸,火炮的轰鸣,甚至是……与海盗的厮杀!只有见过血的兵,才是真正的精兵!”
秦良玉的建议充满了军人质朴的实用,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秦良玉虽不懂海军,却道出了军事教育的本质。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户部尚书毕自严的身上。
建学堂,人、规矩、练兵之法固然重要,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钱。以及,如何将钱最高效地花出去,如何将这个庞大的计划从一个构想变成一个能够完美运转的实体。
这,正是毕自严的领域。
这位帝国的大管家向前一步,他曾抚天津,通晓北地军务,对海防利弊有着切身的体察。
因此,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仅从一事一地着眼,而是凭借其横跨中枢与地方、兼通财政与军事的独特履历,将视角瞬间拉升到了整个帝国的战略高度。
“陛下,周提督、田指挥、秦总兵之言,皆是金玉良言,为学堂立下了忠心之根、铁律之骨与实战之体。然……”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而坚定,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臣,毕自严,斗胆以为,学堂之魂,不在宁波。”
此言一出,连朱由检的眉头都微微一挑。
他知道毕自严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他这么说,必然有石破天惊的后文。
“臣以为,此旷古烁今之伟业,当立一主两辅,南北制衡之大格局!”
“一主两辅,南北制衡?”朱由检默念了一遍,他饶有兴致地说道:“毕爱卿,仔细讲来。”
“遵旨!”毕自严的精神为之一振。
“臣请,以天津为‘大明皇家海军学堂’之总堂!”
“天津?!”田尔耕等人皆是一惊。
“然也!”毕自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其由有四!”
“一,‘君权之固’!海军者,国之利刃。利刃之柄,必在君王之手!此乃万古不易之理!唐末藩镇之祸,殷鉴不远!总堂设于江南,远离君王视线,天长日久,极易为郑芝龙这般的海疆大帅所渗透、所私有!
届时,学堂所出之才是忠于陛下,还是忠于郑帅?臣,不敢深思!唯有将总堂立于京畿之地,天子脚下,方能确保其魂永远向北,永远忠于陛下!”
此番“诛心之论”一出,田尔耕与周全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们立刻明白了毕自严的深意。
“其二,为‘工业之辅’!”毕自严的格局再度拉升,“陛下于京畿欲建之钢铁、火药、格物诸厂,非为一时之利,乃为万世之基!海军之舰,非木石之堆砌,乃是百工之结晶!总堂设于天津,与京畿‘皇家工业园’遥相呼应,便可形成‘产、学、研、军’一体之势!
工厂出新炮,即可送至学堂测试;学堂有新思,亦可交由工厂验证。如此,方能让我大明海军,自诞生之日起,便立于世界之巅!”
“产、学、研、军一体……”朱由检的眼神彻底亮了。
他没想到,自己零零碎碎灌输给毕自严的那些“工业化”思想,竟被他如此完美地理解、吸收,并融入到了海军建设的宏图之中!
“其三,为‘南北之衡’!”毕自严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属于顶级政治家的冰冷与锋利,
“郑芝龙虽已归顺,然其势已成,名为大明水师,实则‘郑家军’。此乃不争之事实。欲平此患,非是削藩,而是制衡!以北制南,以新换旧!
于北方,于天子脚下,培养出一批绝对忠于陛下,掌握着全新海战之术的‘皇家海军’!待此军一成,则郑芝龙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南北水师,互为牵制,此方为万全之策!”
“最后,是为‘推行之顺’!”毕自严回归到了最现实的层面,
“江南虽经清洗,然士绅宗族盘根错节数百年,树倒根在,暗流汹涌。于此地建旷古未有之学堂,恐遭无数阳奉阴违、暗中掣肘之事。
然,天津则不然!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皇权如日中天!一张白纸,方能画出最美之图画!于此地推行新政,阻力最小,成效必将最速!”
四大理由,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将一个迁址的建议升华为一套逻辑严密,格局宏大的顶层设计!
田尔耕与秦良玉尚在心中反复咀嚼此番宏论,未及回神,毕自严已然趁势而上,将那“两辅”之策和盘托出,恰似画龙点睛,令全盘构想豁然盘活。
“此为‘一主’。至于‘两辅’,”他转向东方,“其一,便是登州!”
“登州有大明数年经营之基,有西式炮台,有善用红夷大炮之兵士,更有郑芝龙为表忠心送来之‘骄兵悍将’。此地,可设为‘登州炮术分校’!其妙有三:一则,解总堂初建之急;二则,可为人才之筛,将郑芝龙之人先行筛选改造;三则,可为思想之熔炉,以北地忠勇之士,化其骄横之气!”
这个设计,既解决了现实难题,又饱含着阴险而老辣的政治算计,让周全都不禁暗自点头。
随后,毕自严又将手指向了脚下的这片土地。
“至于宁波,此为‘两辅’之二!可设为‘南洋分校’之预备,或称‘宁波水文总司’!”
“此地不必大张旗鼓,只需招录少许精通海道之士,专门绘制南方海图,勘探航道,研究风信、洋流。对外,是商用;对内,则是为未来我大明皇家海军……南下,乃至跨洋远征,备下最精准的眼和耳!”
至此,毕自严的整个“一主两辅,南北制衡”的宏伟蓝图,完整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以天津为中枢,运筹帷幄,主兴百工;以登州为锐锋,砥砺甲兵,精练战技;以宁波为触角,广布耳目,探明万里波涛。
三者联动,南北制衡,远近兼顾,虚实结合。
这不再是一个学堂,而是一个足以支撑起一个海洋帝国崛起的,庞大而又精密的国家战略!
码头上,海风呼啸。
田尔耕、周全、秦良玉三人,此刻看向毕自严的眼神,已然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终于明白为何陛下会对此人如此倚重,此人之才,确有经天纬地之能!
而最惊喜的,莫过于朱由检本人。
他最初的“宁波方案”,是一个合格的方案。但毕自严提出的这个“联动方案”,却是考虑到政治、军事、工业、人事平衡的顶层设计。
朱由检心中没有一丝一毫被冒犯的感觉,恰恰相反,一种难以言喻的满意与欣慰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席卷了他的全身。
种下的种子,终于……发芽了!
他看到了自己力排众议提拔的能臣,已经开始能主动跟上甚至弥补自己的战略思维。这种吾道不孤的欣慰感,这种看着自己的团队成长起来的成就感,远比自己想出一百个绝妙点子,更让朱由检感到帝国的未来,充满希望!
朱由检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赞许与欣赏。
“毕爱卿,此非谋一事,乃谋一国!此非谋一年,乃谋百年!”
他重重地拍了拍毕自严的肩膀,然后转身,面向所有人,用权力定音的语气当场宣布:
“准奏!朕意已决!即刻起,设‘大明皇家海军学堂’,总堂立于天津!此乃国之重器,不得有误!着,户部总领其事,协同工部督造!”
他目光一转,如冷电扫过田尔耕。
“田尔耕,给朕盯紧了!但凡工匠、物料有分毫差池,朕不问缘由,只问你罪!”
“遵旨!”田尔耕轰然应诺。
“于登州,设‘炮术分校’!”朱由检声音清朗,目光却越过几人,望向殿外百米之外,那个正在与同僚低声交谈的身影。
“孙元化!”
声音并不算高,但在场的都是耳聪目明之辈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随之望去。
“陛下在唤你!”身旁的同僚连忙推了推孙元化。
孙元化浑身一震,几乎是瞬间便整理好衣冠,来不及多想,君命如山。
他压下心中的忐忑与疑惑,迈开坚定的步伐,在无数或审视、或嫉妒、或好奇的目光中,快步穿过百米之距,直到他来到御前,撩起甲叶,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臣,京营新军参将孙元化,参见陛下!”
朱由检看着眼前这个面带风霜之色,眼神却清澈明亮的臣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朕擢你为登州分校总办,即刻赴任!”
听到任命,孙元化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与使命感冲散了先前所有的不安。
朱由检看着眼前这个激动到难以自持的臣子,并未多言鼓励,反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此去登州,炮术只是其一。你本是西学大家,于火器之道,朕信得过你。但大海,是另一回事。”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孙元化的内心。
“朕已传旨郑芝龙,命他从麾下海将中,遴选最熟悉风帆,最擅长接舷,最狡猾如海盗之人,北上登州助你。记住,你是总办,也是学徒。朕要你放下身段,不仅要让将士们学,你,更要跟着那些老海狼们学!学他们如何看懂潮汐,如何驾驭季风,如何让战舰成为你手臂的延伸。”
孙元化的激动之情瞬间被一股冷水浇下,他立刻冷静下来,额头渗出细汗,明白了皇帝话中的深意。
他深深叩首,语气无比沉稳:“臣,谨遵圣诲!”
朱由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走到孙元化面前,亲自将他扶起,这个动作让孙元化受宠若惊。
皇帝转身踱步至岸边,望向那波澜壮阔的无垠大海。
“孙元化,”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席卷天地的力量,“京城虽好,但在朕看来,未来几十年,真正的功业不在京师的十里繁华,而在朕的万里海疆之上。”
他缓缓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孙元化,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准你用龙旗率领舰队,去告诉全世界—从今往后,大明的荣光将普照在每一片升起太阳的海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