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郑芝龙的座船缓缓驶入宁波港时,这位在东亚乃至东南亚海域都足以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海上霸主,心中却并不平静。
港口早已戒严,码头上矗立的并非寻常水师,而是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京营锐卒。
更远处,隐约可见锦衣卫缇骑的身影如鬼魅般散布在各个要道。
整个宁波港仿佛被一张无形而又坚韧的大网笼罩,水泄不通,连一只海鸟飞过,似乎都要被那森然的目光审视三遍。
郑芝龙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强自压下心中的悸动,想起了之前皇帝的诏书。
诏书的内容简单而又震撼——擢市舶总司提督郑芝龙为户部左侍郎,加总兵衔,命其为首任海关署提督,专管海上一切事宜!
户部左侍郎,从三品,已是朝廷重臣!
加总兵衔,意味着他正式从一个亦商亦盗,被朝廷招安的地方实力派,转变为手握兵权的大明将领。
而最关键的,是“海关署提督,专管海上一切事宜”这一行字,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压得郑芝龙有些喘不过气来。
它意味着大明从辽东到交趾的漫长海岸线,所有港口、所有航路、所有贸易,名义上都将置于他的管辖之下。
这是前所未有的权力,一种连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都未曾拥有的,真正意义上的海洋霸权!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郑芝龙比任何人都热爱它。
但当这份权力如同泰山压顶般砸下来时,他感到的却不是狂喜,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惶恐。
他太清楚这份权力背后所代表的重量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招抚与利用,而是将整个大明的海疆未来,都捆绑在了他郑芝龙的身上。他更清楚,能给予他这一切的那位年轻帝王,也拥有在瞬息之间将这一切连同他的身家性命一同收回的能力。
所以,他此行,如履薄冰。
在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冷漠如冰的目光引领下,郑芝龙走进了设于港口的一处临时行辕。
行辕之内,布置简单,却自有一股肃杀威严之气。
御座之上,大明皇帝朱由检一身玄色常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旁边侍立着户部尚书毕自严、东厂提督周全,甚至还有那位威名赫赫的女将军,白杆兵的统帅秦良玉。
每一个,都是跺一跺脚便能让大明震动的人物。
郑芝龙不敢有丝毫怠慢,褪去所有海上枭雄的桀骜,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行叩拜大礼。
“臣郑芝龙,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郑芝龙站起身,却依旧躬着身子。
“朕的任命,你可收到了?”朱由检开门见山。
郑芝龙心中一紧,立刻再次跪倒在地,语气诚惶诚恐:
“陛下!此恩此赏,石破天惊,臣……臣惶恐!臣德薄能鲜,不过一海上粗人,蒙陛下不弃,许以市舶总司之位,已是天恩浩荡。
如今,户部侍郎之职,海关提督之任,皆国之重器,非栋梁之才不能胜任。臣……臣万万不敢受!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择贤能!”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忠心耿耿却又自认能力不足的臣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他必须让皇帝明白,他郑芝龙是有自知之明,是懂得分寸的。
毕自严在一旁捻着胡须,面无表情,心中却暗自点头,这郑芝龙能纵横海上多年,果然不是寻常人物,懂得进退。
然而,朱由检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请辞一般,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郑芝龙,朕问你,这大明朝堂内外,有一个算一个,若论对大海的了解,谁能与你相比?”
郑芝龙一愣,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谦虚?那是欺君。承认?那是狂傲。
见他迟疑,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怎么?不敢说?还是你觉得,毕爱卿比你懂算账,更比你懂航海?又或者,田爱卿的绣春刀能比你的船队在大海上走得更远?”
田尔耕和毕自严闻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郑芝龙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君前弄巧,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猛地一咬牙,沉声道:“回陛下!若论海上之事,普天之下,臣不敢言第一,但……亦无人敢在臣面前称第一!”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郑芝龙!狂傲,自信,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
“好!”朱由检抚掌而笑,笑声中带着一丝赞许,“朕,就要你这句话!”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郑芝龙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朕用人,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郑芝龙是龙是蛇,朕比你自己看得都清楚。朕既然敢把这万里海疆交给你,就有让你绝对忠诚的把握。”
“海关总署的架构,毕爱卿会与你详谈。朕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全力配合。”
朱由检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朕已下旨,于天津设‘大明皇家海军学堂’,于登州设‘炮术分校’!”
此言一出,郑芝龙心中巨震!
海军学堂?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四个字的分量!
他自己的船队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多年来在血与火中积累的经验,靠的是一代代水手口耳相传的技巧。
这种模式可以造就一支强大的海盗,甚至是一支强大的私人武装,但永远无法支撑起一个帝国级别海军的根基!
而皇帝从一开始,瞄准的就是这个根基!
在他的舰队之上,要建立一套属于大明自己的,可以源源不断培养海军人才的系统!
“郑芝龙,朕要你从你的船队中,挑选出经验最丰富,技术最精湛的船长、水手、炮手,至少三百人,送往天津总堂与登州分校,担任教习!”
“同时,海军学堂的学员,每年都会有出海实习的科目。你的船队就是他们最好的历练之所!朕要你带着他们去见识真正的风浪,去经历真正的海战!”
郑芝龙明白,皇帝在用他,但又不是完全依赖他。
皇帝是在借助他的力量,来孵化一只属于大明自己的更为庞大更为可怕的海洋巨兽!
一旦这只巨兽成长起来,他郑芝龙的价值将会被无限稀释。
但这阳谋来得堂堂正正,让他无法拒绝,甚至不敢有半点怨言的阳谋!
拒绝?他敢吗?
一丝苦涩涌上心头,但旋即又被更为强烈的豪情所取代。
他接受招安,为朝廷剿灭一众对手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借助朝廷这杆大旗,名正言顺地扫清所有竞争者吗!
所谓的海上霸主,若无官身护体,终究不过是水上漂萍,随时可能被剿灭,随时可能被取而代之。
现在,皇帝给的,是前所未有的官身!
过去他攫取财富,还需要遮遮掩掩;未来他收取税赋,将是皇命在身天经地义!
还有地位!
数十年来赚下的金山银山,为何还要耗费巨资在家乡安平修建那奢华的府邸?
不就是为了光耀门楣,为了让郑家从商贾、海寇的身份,真正跻身于士大夫之流吗?
他郑芝龙再强,终究是个武夫。
但他的子孙,却可以凭此恩遇,读书入仕,成为真正的人上之人!
更何况,这是一个乱世!
北有鞑虏,内有流寇,天灾人祸层出不穷。
他郑一官能纵横海上,却也深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
依附一个强大的政权,是保全家族的唯一出路。
而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心机之深沉,手段之狠辣,布局之宏远,都远超他过去见过的任何官僚!
这看似飘摇的大明朝,似乎在这位新君的手中正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这是一条值得投资的真龙!
皇帝的阳谋是借他的力量孵化大明自己的海军。
但那又如何?
海军的建立非十年之功。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郑芝龙就是皇帝在海上不可或缺的臂膀!
这份倚重,就是他最大的护身符!
想通此节,郑芝龙所有的疑虑,瞬间化为更为炽热的野心和决断。
郑芝龙再次单膝跪地,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再无半分犹豫与虚伪,充满了决绝与坚定:
“陛下但有驱驰,臣郑芝龙,万死不辞!”
朱由检微微颔首,对他的反应极为满意。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一直默然不语的秦良玉。
“郑芝龙,你且起来,听朕说第二件事。”
郑芝龙依言站起,有些疑惑地看向那位传奇女将。
只听皇帝的声音缓缓响起:“朕既设海关总署,专管海上事。那么,沿海陆上,亦需有人弹压,以确保政令畅通,内外协同。
他的目光在郑芝龙和秦良玉之间流转。
“自今日起,从南直隶、到浙江、福建,再至两广,凡沿海各省卫所、驻军,朕特设‘东南沿海军务总辖’一职,节制所有南方陆师兵马,专司清剿匪患、弹压地方、配合海关行动!”
此言一出,郑芝龙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第二重布局。
这是制衡!
如果说将海洋交给他郑芝龙,是一种信任与放权。
那么,将整个南方沿海的陆地兵权,交给另一位同样战功赫赫忠心耿耿的将领,就是一道牢不可破的枷锁!
郑芝龙可以掌控海洋,但他的根基,他的家族,他的一切补给都在陆地上。
一旦他有任何异动,这位“军务总辖”就能在瞬间切断他所有的后路!
而当他看清这位总辖的人选时,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秦良玉,”朱由检的声音变得温和,却又充满了力量,“朕,命你为首任‘东南沿海军务总辖’!你的白杆兵将扩编为‘南方陆战新军’,作为总辖直属机动兵力!朕许你先斩后奏之权!凡有不从政令、勾结海寇者,无论官民,皆可先斩后奏!”
此番话语对郑芝龙、毕自严、田尔耕等人不啻于平地惊雷,但在秦良玉耳中却只是早已了然于胸的君臣默契。
来宁波之前,皇帝已与她有过密谈。
从制衡郑芝龙的必要,到稳定东南沿海陆疆以支撑海洋战略的远见,再到对她秦家世代忠勇的绝对信任,皇帝早已向她剖析得淋漓尽致。
因此此刻她的反应不是震惊,而是更为深沉的责任感与被激发的万丈豪情。
“末将,遵旨!”
秦良玉上前一步,甲胄锵然作响。
她的动作沉稳而坚定,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之中,是对君王知遇之恩的感激,更是对接下这副重担的无畏与担当!
这位一生都致力于为国戍边的女英雄,第一次将目光从北方的鞑虏和西南的乱匪身上,移向了更为广阔的南方。
她知道,这片看似富庶繁华的土地之下暗流汹涌,而她的使命就是为陛下即将扬帆起航的庞大舰队,镇守住一个稳如泰山的大后方!
目睹此景,毕自严心中骇然!
以郑芝龙为矛,经略海洋;以秦良玉为盾,稳固陆疆。一海一陆,一放一收,滴水不漏!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年轻帝王的胃口。
“秦爱卿,朕与你说过,你的‘南方陆战新军’,对手,可不仅仅是些许蟊贼、乱匪。”
朱由检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行辕的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南方,他缓缓踱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勾勒出一副宏大的战略画卷。
“西南的交趾,屡生叛心,不尊王化;再往南,暹罗、缅甸诸国,坐拥沃土,却不知礼数;越过重洋,吕宋、满剌加,皆是黄金水道,贸易枢纽,岂能为蛮夷所占!”
他骤然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大明是礼仪之邦。但礼仪是对朋友而言。对于那些不知敬畏,妄图窥伺天朝的豺狼,朕,只有刀与剑!”
“朕要你们,也要天下人都记住!”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睥睨天下的霸气,“从今往后,朕的目光所及,皆为大明疆土!朕的舰队所至,皆为大明之海!”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宣告:
“朕,要——开——疆——拓——土!”
这句话当真如同一道惊雷,在小小的行辕之内轰然炸响!
在场众人,无论是毕自严田尔耕还是周全,每一个人的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浑身巨震!
若是在一年多以前,在那个皇帝还被阉党和文官集团架空,国库空虚,内忧外患的时刻,任谁说出这四个字,都会被当成是痴人说梦,是天大的笑话!
但现在……
没有人笑得出来。
他们亲眼见证了这位年轻的帝王,是如何以雷霆手段清洗朝堂,如何以抄家之财充盈国库,如何组建京营新军,如何以前所未有的魄力清洗江南……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的这位皇帝,不开玩笑!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一步步地,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