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行辕之内,密议既定,大略已陈。
“秦卿。”朱由检目光再次投向须发已有些许银白,但精神矍铄的女将,“东南沿海军务总辖一职,事关国之东南陆防基石,非同小可。朕知卿忠勇,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此去,即刻接掌沿海各省卫所驻军,整肃军纪,清查兵额。
朕已敕令户部、兵部,凡你所需,皆需优先拨付。至于那‘南洋陆战新军’,募兵之事可继续放手为之。朕只有一个要求:兵在精,不在多。宁要虎狼一千,不要绵羊一万!”
秦良玉戎马一生,最重军令。
闻听此言,慨然出列,甲胄锵然:“陛下之信任,重于泰山!末将此去,必不负圣望!整顿陆师,编练新军,为陛下扫平陆上一切魑魅魍魉,以待王师扬帆!”
言罢,她转身便行,雷厉风行,不带一丝迟疑。
朱由检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田尔耕,眼神瞬间由温和转为凛冽如冰,“田尔耕。”
“臣在!”田尔耕闻声,心头一凛,躬身应道。
“朕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回陛下,南直隶及江南诸地,官绅勾结,盘根错节。经臣连日清查,已锁拿一批罪大恶极之首恶。然……其党羽众多,牵连甚广,若尽数追究,恐……恐动摇地方。”
就连田尔耕都有些担心,那牵涉之广,必然是前所未见了!
朱由检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动摇?朕反倒觉得,是他们动摇了朕的江山社稷!朕之前设税监、清田亩,给过他们机会。他们是如何回报朕的?阴奉阳违,煽动民乱,甚至……奢望朕如前朝那般与他们妥协!”
他踱了几步,声音也愈发清冷。
“朕真是对他们失望至极!读圣贤书,却行禽兽事!享朝廷俸,却挖国家根!满腹经纶,却无一丝忠君爱国之心!朕给了他们体面,他们自己不要,那就休怪朕不讲情面了。
甚至……朕原以为他们还有几分血性,敢学那靖难之时的建文旧臣,或是唐时安史之流,举兵造反,与朕堂堂正正较量一番。可惜啊……连造反的胆子都没有!一群只敢在背后搞小动作的懦夫、国之硕鼠!”
此言一出,毕自严和田尔耕皆是冷汗涔涔,皇帝对江南官绅的厌恶与杀意,已然溢于言表。
“但……”朱由检话锋一转,眼中寒芒更盛,“他们若是以为不造反朕便会就此放过他们,那也未免太天真了!既然这些年来,他们抗拒皇命,不缴税、不纳粮;既然他们侵吞良田,逼良为奴,谋财害命,《大明律》上的罪名,他们怕是都犯了个遍吧?”
田尔耕忙道:“回陛下,罪证确凿者,不计其数!”
“好!”朱由检猛地一拍桌案,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不以‘谋逆’株连他们,已是天大的恩典!那就按律索人,依法办事!田尔耕,朕命你继续率领锦衣卫、京营,会同宣大骑兵,对南直隶和江南,进行一场大清洗!
凡有罪证者,无论官居何位,无论家世多显,一体锁拿,抄没家产,交由三法司会审!朕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抗拒国法,与国争利,是个什么下场!朕要让江南的天,换一片清朗的天!”
“臣……遵旨!”田尔耕心神剧震。
待二人领命离去,行辕之内,便只剩下毕自严和郑芝龙。
朱由检脸上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番雷霆之怒从未发生。
他转向王承恩,淡然吩咐道:“传膳,取些简便的酒菜来。”
随后,他才转向毕自严与郑芝龙,温和笑道:“毕爱卿,郑爱卿,坐。朕已命人备膳,咱们今日边吃边谈。谈一谈关于我大明海军的根本——造船!”
简单的几样菜肴被端了上来,君臣三人对坐。
毕自严正襟危坐,而郑芝龙心中则翻江倒海。
“郑芝龙,”朱由检夹了一口菜,随意问道,“你纵横海上多年,见识广博。与朕说说,当今天下,海上行船,何者为尊?火炮兵戈,孰强孰弱?”
郑芝龙不敢怠慢,连忙放下筷子,恭敬地回道:
“回陛下。臣在海上多年,所见之船,种类繁多。我大明福船,高大如楼,吃水深,善于远航,且有水密隔舱之利,极为坚固。然其不利逆风,转向稍显迟缓。
红毛夷与佛郎机之船,多为盖伦船。此船船体狭长,吃水亦深,船首低,利于发炮,且帆装精良,逆风航行之能,远胜我大明海船。火力之上,泰西火炮,铸造精良,射程更远,威力更大。尤以英吉利、红毛夷为最。”
他略作思索,补充道:
“据臣所知,英吉利国近年新造一船,名为‘海上君主’,据闻其体量巨大,火炮过百,乃是当世无二的海上巨擘。红毛夷人则多用大型盖伦武装商船,此船既能载货,又能作战,火炮数十门,亦是海上劲旅。臣麾下船队,亦多仿造此类船只,并加以改造,以适应远东风浪。”
“善。”朱由检听得极为认真,不时点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他擦了擦嘴角,眼中闪烁着绝对自信与无穷野心的光芒。
“但朕今日要告诉你,无论是福船,还是盖伦船,在朕看来,都非完美之舟。朕要造的,是我大明自己的船!一艘前无古人,足以称霸四海的船!”
毕自严与郑芝龙皆屏息凝神,静待下文。
朱由检并未急于全盘托出,而是将目光投向郑芝龙,带着一丝考校的意味问道:“郑爱卿,若让你来为我大明打造一艘无敌于天下的战舰,你会如何着手?便从船体之基石——龙骨与船型说起。”
郑芝龙精神一振,这是皇帝在试他的真才实学。他沉吟片刻,谨慎地答道:“回陛下,若论坚固与适航,当取泰西盖伦船之长。其船体深邃,中有巨木龙骨贯穿首尾,犹如人之脊梁。此等构造破浪性能绝佳,纵使狂风巨浪亦能稳如磐石。远非我朝常见之平底沙船可比。”
“善!”朱由检赞许地点头,顺着他的话引导下去,“此为骨。然我大明造船之术,亦有其独到之妙,可为肉。你可知是何物?”
郑芝龙几乎不假思索:“乃水密隔艙!此乃我中华造船之瑰宝,泰西诸夷,闻所未闻。船体之内,以坚木分为数个独立舱室,彼此不通。纵使船壳一两处被敌炮击穿,海水涌入,亦仅限于一两个隔舱之内,船只不至于沉没。此法能极大保全战力,乃是海上搏杀之保命根本!”
“说得好!骨肉兼备,方为大器!”朱由检的眼中闪烁着激赏的光芒,“朕要的,便是这样一艘船!以泰西之龙骨为基,以我大明之隔舱为体!此船,朕已为其命名,曰——‘威靖’!”
他话锋一转,气势陡然拔高:“既为‘威靖’,当有吞天气象!郑爱卿,你以为此等巨舰,规制几何方能称雄?”
郑芝龙在心中飞速盘算,他麾下最大的海船,载重不过三四万料,放之于大洋之上,已是巨擘。
他揣摩着圣意,试探着答道:“陛下胸怀四海,此等神舟……其载重量,或在万料之上?”
“格局小了。”朱由检微微摇头,语气平淡却石破天惊,“朕这艘‘威靖’舰,若按泰西之法计算其‘排水量’,当在六万到七万料之间!”
此言一出,不啻于旱地起惊雷!
一直默不作声的毕自严再也端不住架子,他身为户部尚书,脑子里全是钱粮账目,闻听此言,脸色都变了,失声而出:“陛下!七万料之巨舰!其所耗之良木、之铜铁、之钱粮、之匠役……实乃……实乃难以估量之数啊!”
郑芝龙更是心神剧震,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脊背直冲脑门!
七万料!
这是何等概念?
他毕生所见最雄壮的西班牙或荷兰盖伦战舰,那些在海上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其规制也不过堪堪摸到这个数字的边而已,甚至多数尚有不如!
朱由检却摆了摆手,淡然道:“毕爱卿勿忧,钱的事,朕来解决。朕抄了那么多国贼的家,他们的民脂民膏不用在强国利刃之上,岂不可惜?待田尔耕将江南再清洗一番,国库还能再充盈不少。”
他安抚了户部尚书,目光复又回到郑芝龙身上,语气变得锐利起来:“船体既定,再论其爪牙——火炮!郑爱卿,若要将这七万料的船壳打造成一头真正的海上凶兽,你会在它身上装上多少门炮?”
郑芝龙喉头有些发干,他感觉自己正在参与一个疯狂而伟大的构想。他颤声道:“臣……臣斗胆,若不计成本,当在船身两侧,开设两层炮门,装备火炮……六十门以上,便足以横行无忌了!”
“还是不够!”朱由检的声音愈发激昂,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朕的‘威靖’级,当设三层火炮甲板!此为‘战列舰’之标志!全舰当装备皇家炮厂所产之新式青铜或铸铁长管加农炮,总数在八十至一百门之间!”
他伸出手指,仿佛在凌空点画:
“最下层甲板,临近水线,炮窗最大,当备威力最为宏大之三十二磅或二十四磅重炮,其使命只有一个——一轮齐射,足以重创敌舰水线船壳,使其大量进水,丧失战力!
中层甲板,则备十八磅或十二磅火炮,用以打击敌方甲板,清扫人员。至于最上层的露天甲板,则以六磅或八磅轻炮,辅以朕新创之‘蜂巢’霰弹炮,近战接舷之时,一发糜烂数十步,敌军水手,将无处可藏!”
朱由检继续深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有了坚甲利炮,还需有追风逐电之能。帆装,你以为该当如何?”
郑芝龙此时已完全被皇帝的思路所引领,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当采泰西之全帆装!三根主桅皆挂横帆,辅以斜桁帆,如此,则无论顺风逆风,皆可操纵自如,进退有据,将这海上巨兽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然也!”朱由检猛地一拍手掌,“至于舰艏与舰艉,也需革新。我朝福船舰艏高耸,虽显威武,却妨碍下层火炮射界;舰艉尾楼过高,虽便于瞭望,却易在风中折断,且目标太大。
朕意,‘威靖’之舰艏当效仿泰西,设计成低矮之喙状,以利发炮!舰艉则保留一定尾楼,以供将官指挥,但必须降低重心,使其更为坚固实用。尾楼之内,当设军官起居之所、作战会议之室,一应俱全!”
一番君臣问对之间,一艘集东西方顶尖造船技艺于一身的、前所未有的海上巨兽,其轮廓在郑芝龙与毕自严的脑海中,被一笔一划地勾勒清晰。
朱由检说完,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整个行辕之内已是鸦雀无闻。
毕自严听得目瞪口呆,他虽不懂造船,但皇帝与郑芝龙这一问一答之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何等精深地考量。
这艘名为“威靖”的战舰仿佛已经活了过来,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要冲破这行辕驶向无尽的汪洋。
而郑芝龙,这位久经风浪的海上枭雄,此刻的内心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皇帝所言之字字句句,仿若惊涛拍岸,既将他毕生引以为傲的造船识见冲刷得七零八落,又在他心中,勾勒出了一艘他曾无数次在梦中向往,却又不敢奢望的无敌神舟!
那些泰西红毛夷藏着掖着、秘而不宣的造舰精髓——佛郎机人所夸耀的坚固龙骨、三层火力甲板、能驾驭四海风雷的全帆装……这些他过去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揣摩,始终无法窥其全貌的顶尖技艺,如今竟被陛下信手拈来,融于一炉。
这真的是久居深宫的年轻皇帝能想出来的吗?他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就在郑芝龙心神激荡,难以自持之际,朱由检微微一笑,对门外候着的王承恩道:“承恩,把朕让你备好的东西,抬上来吧。”
“喏。”
王承恩应声而去,片刻之后,几名小內侍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蒙着黄布的物件走了进来,轻轻地放在了厅堂中央。
“打开吧。”
黄布被揭开,一艘制作得无比精巧,栩栩如生的巨大船模,赫然出现在郑芝龙的眼前!
那船模约有丈许长,通体由名贵木料雕琢而成,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见。
那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船体,那坚实挺拔的龙骨线条,那从船身两侧整齐探出密如獠牙的三层炮窗,那高耸的三根主桅杆上悬挂的微缩帆布,以及那既保留了指挥高度又显得无比敦实坚固的船尾楼……
这……这不就是皇帝刚才口中所描述的“威靖”级战列舰吗?!
它不是一个构想,不是一张草图,而是一个已经完成了所有设计,甚至连模型都已经造出来的……现实!
郑芝龙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他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地盯着那艘船模,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原以为,陛下开海关、建水师尚在宏图初展之际,而他郑芝龙凭借着半生纵横大洋的见识,当仁不让会是为陛下擘画这支无敌舰队,执掌帅印的不二人选。
可现在他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皇帝根本不是在向他请教,而是在向他下达命令!
皇帝对造船的理解,对西方战舰技术的认知,甚至可能……远在他郑芝龙之上!
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皇帝这些时日里,到底通过那些传教士,或者无孔不入的锦衣卫,在那些佛郎机、红毛夷那里搜刮了多少情报啊!
为了打造这艘船,为了今天这场谈话,这位年轻的皇帝又暗中命令大明的造船匠工们,做了多少的准备,进行了多少次的推演和尝试!
郑芝龙看着眼前那艘完美的,散发着死亡与征服气息的船模,再回想起皇帝刚才那番话,那句朕要开疆拓土,那句朕的舰队所至,皆为大明之海……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郑芝龙再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皇帝说的那些话,称霸海上,称霸世界,或许……真的不是天方夜谭!
甚至,那个波澜壮阔的未来,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