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名为“威靖”的巨舰模型,依旧静静地伫立着,无声地宣告着一个即将到来的大航海时代。
郑芝龙心头的震撼尚未平复,方才那番君臣问对,已让他深刻领会到眼前这位年轻帝王胸中,究竟蕴藏着何等波澜壮阔的海洋图景。
他原以为今日之议至此已是巅峰,当可稍作喘息细细回味消化。
然而朱由检并未给郑芝龙任何喘息之机,他那深邃的目光从船模上移开,扫过兀自沉浸在激动与骇然中的臣子,声线平稳却带着压迫感,仿佛前一刻的惊雷尚在耳畔回响,新的霹雳已划破长空。
“学堂为魂,船厂为骨。”皇帝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魂骨俱全,方为真龙!方才所议不过是为我大明海军塑魂而已。接下来,朕要亲手为这条即将腾飞的巨龙,锻造出一副钢铁之躯!”
他转向毕自严,语气加重:“毕爱卿,户部、工部随行的堂官、主事,今日可都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朱由检颔首,直接对侍立一旁的王承恩吩咐道:“承恩,去将他们一并唤入帐中。朕有大事要议!”
“奴婢遵旨!”王承恩躬身一礼,悄然退下。
不过片刻,王承恩便引领着数名神色肃然的官员进入行辕大帐。
与此同时,另有几名身着大明绯红官袍、头戴乌纱,外貌却是高鼻深目的泰西之人,也在一名小太监的引导下,从另一侧悄无声息地步入,安静地站在了阴影之中。
当郑芝龙看清来者面容时,瞳孔骤然收缩!
这几人,虽身着大明官服,其形貌却迥异于中土。
他们高鼻深目,发色瞳色各异,分明是泰西佛郎机之人!
而且他们神态肃穆,目不斜视,安静地走到大殿一侧,垂手侍立,仿佛早已习惯了此等场合。
这一幕,让郑芝龙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久在海上,与各种红毛夷、佛郎机人打过交道,深知这些人倨傲自负。可眼前这几位,却对大明天子表现出属臣般的恭敬。皇帝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预感到,今日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其震撼程度,恐将远超“威靖”战舰本身!
朱由检并未理会众人各异的心思,他径直走到悬挂于墙壁正中的那副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之前。
长杆抬起,在地图的京师附近重重一点,那落点之处正是天津卫旁的大沽口。
“诸卿请看!”皇帝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行辕内回荡,带着金石之音,
“此地,天津卫!北邻京师,朕可朝发夕至;南接朕方才定下的海军学堂,人才可即学即用;西靠朕即将大规模兴建的皇家工业园。地利人和,无出其右!朕意已决,于此地,建立‘皇家造船总厂’!”
皇帝并未停顿,长杆在天津卫旁划出一个圈,将周边区域尽数囊括,语气中的严厉转为一种对未来的向往与擘画:
“不仅如此!在这总厂之侧,朕会同步兴建皇家炼钢厂、皇家炮厂、皇家火药厂!朕要看到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联动之景:钢厂的铁水还未完全冷却,就能被直接运去铸成龙骨的紧固件;炮厂的红夷大炮刚刚出炉,尚带着炽热的余温,就能被巨型吊臂直接吊装上船!
朕要的不是六部九卿之间文山会海的耽延,而是铁水奔流、炮出即装的雷厉风行,是物尽其用、环环相扣的经武之道!”
最后,朱由检收回长杆,猛然转身,手握木杆拄地,目光如炬,直视着已被他气势完全压倒的众臣,下达了最终的战略定位:
“所以,尔等要记住!天津总厂,不追求数量,只追求精尖!它不负责大规模的量产,它的唯一使命便是集结天下最顶尖的智慧与技艺,不断地研发不断地改进!
它将是我大明海军的技术巅峰,是未来每一代,如‘威靖’级乃至更强大战列舰的唯一诞生地!此地,便是朕为大明巨龙钦点的——心脏!”
君王一席话,浑然天成,便将一幅集王权督造、百工联动、技艺精研于一体的宏伟景象,清晰地刻画在所有臣工的脑海之中。
其构想之宏大,布置之缜密,用意之深远,令在场众人为之失语。
然而,这仅仅是发端。
众臣还在心神激荡间回味那巨龙之心的震撼,皇帝手中的长杆已沿着海岸舆论,一路南下,最终点在了长江入海口,那个天下财富汇集之地——松江府。
“若天津为心,则此处,当为帝国之血脉!”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郑芝龙,眼神中充满了信任与重托:
“郑爱卿,你在汪洋之上纵横多年,最知晓南方的物阜民丰,最熟悉南方的能工巧匠。朕命你协同江南三省巡抚,并由户部、工部全力襄助,于此地建立‘江南造船分厂’!”
不等郑芝龙叩谢皇恩,皇帝便直接赋予了他三项明确至极的差事:
“天津总厂司职攻坚克难,成无中生有之功;松江分厂则要将天津送来的精妙图样,迅速化为百舰千帆之势!朕要此地的船坞,昼夜不息!战时,它要能如撒豆成兵一般,为朕的王师源源不断输送战船;平时,亦可建造通洋巨舶,为我大明远航贸易,广积财富!”
“其二,此乃巨木之中枢!”他望向工部诸官,“福建的福杉,湖广的巨樟,云贵的铁力木,凡造船所需之良材,都要在此地汇集、甄别、炮制、储藏。朕要在此地,建起一座能储备帝国十年造舰之需的皇家木场!国无十年之蓄,曰备;有十年之蓄,曰安。朕要为我大明万世基业,打下磐石之基!”
“最,此乃经略南洋之前沿!”皇帝的眼中已然然映照出万里海疆,“此地所造之舰,不必千里迢迢运抵京师,可就地编入南洋水师!以此为船马之始,扬帆远航,为帝国开疆拓土,庇护我大明海商,将日月龙旗,插遍四海八荒!”
一主一辅,南北辉映。
北司精研,南主广造。
一个执掌尖巧之技艺、系于国之安危,一个专务规制之量产、关乎王师潜力!
这幅壮丽的帝国工造画卷,自天子之手,在《坤舆万国全图》上被亲手划定。
宏大的设想不再是朝堂空谈,而是化为了明确的处所,指派的专人,清晰的职司,即将化作一道道不容置疑的圣旨,驱动着整个大明这部庞大的机枢,开始为他一个人的意志而轰鸣运转。
行辕之内,诸官俯首!
良久,还是毕自严这位老成持重的户部尚书,从这无与伦比的震撼中挣脱出来。
他缓缓出列,躬身一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圣上擘画之宏伟,远非臣等庸碌之辈所能想象。然……所谓‘威靖’巨舰,乃是泰西船式。建造此等巨舰,所需之营造法式图与西洋大匠,又从何而来?若无此二者,纵有金山银海,亦是空中楼阁。此事……乃成败之肯綮啊。”
这个问题,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刚刚沸腾的心头。
是啊,说得天花乱坠,可船怎么造?
谁来造?图纸呢?那鬼斧神工般的技艺呢?
这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皇帝身上。
只见朱由检非但没有丝毫为难,反而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他转过身,竟走向了那几位一直默默侍立的西洋人。
众人只见他们的皇帝,用一种虽然声调略显生硬,但吐字清晰的拉丁语,与为首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西洋老者交谈了几句。
那西洋老者神情恭敬,对答如流,甚至在袍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纸,指着上面的某个图形,向皇帝低声解说着什么。
这惊人的一幕,让所有大臣都瞠目结舌。
短暂的交流后,朱由检转过身来,重新面对他的臣子们,脸上带着揭晓谜底的从容,声音平淡,却带来了石破天惊的消息:
“诸卿之忧,朕早已尽知,亦早已布置。”
他伸手指着那位西洋老者,向众人郑重引荐:“这位,是来自尼德兰的宗师级船匠,范德梅尔先生。而在他身后,则是来自英吉利、佛郎机、热那亚等地的顶尖工匠。”
皇帝的话语惊骇了所有人,尤其是郑芝龙。
“在过去的一年里,朕已通过濠镜与吕宋的隐秘门路,以替朕私造西洋贡船为名,暗中延揽了足够组建一支技艺核心的西夷匠师!”
整个大帐之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郑芝龙被皇帝这手惊天动地的暗度陈仓之策,惊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几位异域来客,再看看御座前那位高深莫测的年轻帝王。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皇帝的棋盘早已跨越了千山万水,落子欧罗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