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死一般的沉默中,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为今日所有的震撼,画上了一个引向未来的惊叹号:
“但这,仅仅是开始。要让这庞大的造舰之举真正运转起来,要让我大明自己的工匠也能掌握并超越这些技艺,朕还需要一部全新的法度,用以考课、奖掖、拔擢帝国所有的能工巧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惊骇的面孔,一字一句地抛出了那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名字:
“朕,称之为——‘匠心录。”
众臣尚在惊骇之中,揣摩其深意,朱由检却已然落座,神情由方才的激昂转为运筹帷幄的沉静。
他深知,一部空泛的法度毫无意义,唯有将血肉填充其中,才能让这头沉睡的帝国巨兽真正苏醒过来。
朱由检并未急于解释,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毕自严与工部诸官,声音平稳而清晰,仿佛在阐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道理:
“凡成大事,必先利其人。朕之‘匠心录’,其根本便在于人。朕要为大明的造舰大业,建起一座三级浮屠,以聚天下之英才。”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陡然一肃。
所有人皆屏息凝神,竖起耳朵,生怕漏掉接下来一个字。
他们隐隐感觉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即将由天子之口,敕令天下。
“此浮屠之顶,其名为——‘引龙入海’!”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那位名叫范德梅尔的尼德兰老者身上,语气中带着欣喜的肯定:“以范德梅尔先生为首的泰西诸位大师,便是这座金字塔的塔尖,是我大明舰船技艺的源头活水。朕要的,不是寻常会敲敲打打的工匠,而是能在欧罗巴设计出海上堡垒,能让战舰劈风斩浪的顶尖宗师!”
这番话,经过身边人翻译之后,让范德梅尔等人眼中流露出激动与受宠若惊的神色。
他们虽为技艺超群,但在欧洲,工匠的地位也终究有限,何曾想过,在遥远的东方,一位帝王会给予他们如此崇高的评价。
随即,朱由检转向毕自严,声如金石,下达了第一道具体的敕令:
“吏部即刻牵头,联合礼部与兵部于天津、广州设立‘皇家海外招揽司’,专司为朕从万里之外,招徕能工巧匠!此事,朕不问过程,朕只要结果!”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棋盘:
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之上缓缓划过南洋的轮廓,整个世界仿佛都成了他的棋盘。
“第一张网便要撒在濠镜!此地龙蛇混杂,乃泰西诸国通商之口岸。当以重金为饵,区别对待!给朕重点寻觅那些因信奉新教而被佛郎机、西班牙排挤的工程师与船匠。彼辈在西夷之地郁郁不得志,正是我大明延揽之时!告诉他们,在大明,他们的技艺将得到无与伦比的尊重!”
他的指尖稍顿,移至吕宋:“另一路,则要深入吕宋!此地乃西班牙人盘踞之所,亦是我大明商船往来之要冲。在此招揽,须以贸易为掩护,暗行情报之事!利用我朝与西班牙人之商贸往来,给朕仔细搜寻流落此地的欧洲技术人才。凡有一技之长者,无论国籍,皆可为我所用!”
最终,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舆图上那个最关键的位置——巴达维亚!提及这个名字,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而最紧要之处,是巴达维亚!此地乃荷兰人之巢穴,是其东印度公司的经略核心。派人去此地,最是凶险,然回报亦是最大!郑爱卿,此事需你麾下最精干、最狡猾的商人与间谍去办!
给朕深入荷兰人的心脏,给朕挖人!不必吝惜钱财!他们给一倍薪俸,朕给十倍!他们赏赐银币,朕给足额的黄金与上等的丝绸!他们许以职位,朕不但给官身,更可破格赐予爵位!”
一席话将澳门、马尼拉、巴达维亚等地信手拈来,三条脉络层层递进,一张横跨万里海疆的招揽大网被瞬间铺开。
如此将四海之内、东西两洋皆纳于股掌之间的气魄,让行辕内的所有人都心潮澎湃,血脉贲张!
布置完这至关重要的“外取”之策,朱由检的目光转向了殿内。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几位工部大匠,以及两位是徐光启门生的年轻学者,神情变得温和而鼓励:
“泰西之巧匠,乃攻坚之利刃。然固国之根基,终究在于我大明自身。这第二步,朕称之为——‘化夷为夏’!”
“洋人之技艺虽精,然未必与我大明水土相合。舟船之大小、龙骨之曲直、帆布之疏密,皆需因时、因地、因材而变。朕命尔等,即刻起,与范德梅尔先生等泰西专家,组成‘皇家营造法式编译局’。
朕要你们将他们的图纸、他们的经验、他们的口传心授,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尽数记录、翻译、验证,最终编成我大明自己的《皇家造舰手册》!”
这个安排如同一股暖流,注入了本土匠官们的心田。
他们原以为天子请来洋匠,是信不过他们。
此刻方知,皇帝是要他们去学习、去吸收、去超越!
这种既取西夷之长技,又固中华之根本的周密考量,让毕自严等老成谋国之臣,在心中暗暗点头。
天子此举,非但不是崇洋媚外,反而是真正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长远之策!
“然利刃与根基皆备,尚需磐石以为支撑,”朱由检的声音沉稳下来,充满了力量,“这最后一步,亦是成事之基,朕称之为——‘广纳百工’!船厂之伟业,非数人可成,其势之养成,在于数以万计的熟练工匠。”
他转向兵部与工部诸官:“朕命兵部、工部,即刻从沿海卫所之中,抽调最优良之军匠,送往天津、上海两厂。同时,传朕旨意,由户部拨付专款,在江南、福建、广东三省,出厚赏、设重酬,公开招募民间船匠!告诉天下所有匠人,只要身怀绝技,朝廷便不吝赏赐。朕要让皇家船厂,成为天下匠人景从向往之地!”
“外取”、“内化”、“广纳”!
从延揽西夷宗师,到化其技艺为己用,再到集天下工匠之力,一个宏大而缜密的揽才、用才、育才之策,在皇帝口中清晰铺陈开来,其气魄之宏大,思虑之周详,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这就是“匠心录”的全部内容时,朱由检却微微前倾身体,一股冰冷而锐利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行辕。
“人既已备,则需法度驱驰。无规矩不成方圆,但在朕的船厂里,旧规矩,皆是废纸!”
他语气变得森然,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交鸣之声:“皇家船厂之内,所有工匠,无论官匠、军匠、民匠,废除一体均沾的月钱旧例,改为按劳计酬之法!”
“按劳计酬”四个字一出,满堂皆惊!
朱由检根本不理会众人的错愕,继续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告着他的新政:“所有工种按技艺之高低,分为九品十八级!所有工序,按繁复之程度,定下不同之工价!多劳多得,优劳优得!一月一结,当堂发放!一个铆接龙骨的八级大匠,他一个月的薪俸,可以,也必须,比一个七品县令的年俸还要高!”
这番话让毕自严呆立当场,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疯了……陛下……这简直是疯了!”他的内心在疯狂地呐喊,嘴唇却因极度的震惊而无法开合。
将工匠之薪俸,凌驾于朝廷命官之上?!
将一个“贱业”之人,捧得比“父母官”还高?!
这是在动摇国本啊!
士农工商,乃圣人所定,是维系天下运转的千年铁序!
难道要在陛下一言之间,彻底崩塌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难道都不要了吗?
毕自严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礼崩乐坏等无数个可怕的词汇。
他几乎要立刻出列,劝阻皇帝收回这骇人听闻的成命。
可…不知为何,在他那颗被儒家经典浸润了一辈子的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颤抖着反驳:
“可……若真是如此,那些工匠岂非会拼死用命,造出最好的船?兵部每年哭喊着军械糜烂,工部奏报着工匠怠工,不就是因为赏罚不明吗?陛下此法,虽离经叛道,却仿佛直指人心最深处的欲望!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富国强兵’之道?”
仅在一瞬间,毕自严的信念与眼前残酷而高效的现实之间,剧烈地摇摆碰撞!
与毕自严的文官式震撼截然不同,另一侧的郑芝龙在听到这番话的刹那则是浑身一震,双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好…好狠的手段!”他心中狂吼。
“这比老子用金银和砍刀来驱使手下当海盗,还要有效一万倍!赏罚分明,利字当头,这世上谁人不为自己卖命?我若能用上此法…不!不对!此法,只有天子能用!只有坐拥天下之君,才有如此气魄与本钱!
在这位陛下面前,自己那点驭下之术,简直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给他五年,不!可能都不需要五年!以此法打造出来的舰队,将是何等恐怖的存在?到那时,这天下,还有谁会是他的对手?!”
郑芝龙看到的不是混乱,不是礼崩乐坏。
他以一个海上枭雄最敏锐的直觉,洞悉了这“按劳计酬”之法背后所蕴藏的极致效率和一支无敌舰队的崛起之光!
不曾想,皇帝投下的惊雷,还远未结束。
他看着几乎站立不稳的毕自严,声音再次拔高,如同在众人的心头,敲下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薪俸只是其一!朕,还要给天下匠人一个光宗耀祖的念想!朕将于皇家船厂,设立‘鲁班奖’!”
“凡有改进工艺、节省物料、提升工效、发明新器之重大贡献者,朕将亲自为其授奖!三等奖,赏银百两,记入功劳簿!二等奖,赏银五百两,其子嗣可入国子监读书!一等奖,赏良田百亩,白银千两,并可破格授予‘匠官’世职,准其……入仕为官!”
“入!仕!为!官!”
最后四个字,皇帝几乎是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逾泰山。
它们如同一道真正的天雷,轰然劈在行辕正中!
整个行辕之内,死寂无声。
御案之侧,一名起居注官早已是满头大汗,握着笔的右手抖得如同筛糠,却依然奋笔疾书,凭着常年训练出的史官本能,不敢错漏一字。
他知道,自己记录下的每一个字,都将是足以震动未来百年间的惊天巨变。
朱由检缓缓踱步,脸上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君临天下的决断。
他看着已被彻底震慑的群臣,开始下达那化虚为实的最后敕令。
“传朕旨意!”
朱由检的手指重重地点向天津的位置:
“即刻启动!朕给你们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内,天津、上海两地船厂之平地、清淤、筑基、营造,所有土木工程必须完工!”他转向工部与户部尚书,眼神凌厉如刀,“若有片刻延误,朕拿你们是问!”
说完,他的手指顺着运河南下,划过广阔的内陆,仿佛在调动帝国的血脉:
“同步进行!朕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
他看向那名荷兰工匠与他身后的编译局官员,“范德梅尔先生与编译局,必须将‘威靖级’战列舰之总图与龙骨分图定稿!”
随之他望向毕自严,语气沉重如山岳,“毕自严,朕要你调动天下之财力,让福建之福杉、湖广之巨樟、云贵之铁力木,尽数启运,不得断绝!”
接着,他站立于群臣之间,迫人的压力让最前方的几位大臣几乎不敢喘息:“半年之后!朕要在天津总厂,亲眼看到‘威靖级’首舰的第一根龙骨,稳稳地铺设在船台之上!”
他的目光转向早已被任命为南厂总办的郑芝龙,“与此同时,上海分厂用以练手的第一批海船,必须同期开工!郑芝龙,南厂之事,朕交给你,出了纰漏,朕唯你一人是问!”
最后,他走到行营门口,望着殿外万里无云的晴空,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可动摇的意志与无尽的期望:“两年半,朕,要亲眼看到‘威靖级’的首舰,从天津港下水!那一日,将是我大明制霸深蓝,龙啸四海的开始!”
皇帝猛然转身,站直身体,目光如电,扫过殿中所有被他彻底震撼的臣子。
“这一切,需要天下之英才,举国之物力,以及最严明之法度去推行!朕的方略,已经尽数告知于尔等!”
“诸卿,去执行朕的意志!”
“让这个世界,好好感受一下,来自东方的……龙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