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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将功折罪

    江南的梅雨黏稠而阴冷,如泣如诉,已连绵数日。

    夜至三更,风雨骤急,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乌云,将钱谦益府邸的飞檐兽角映照得狰狞可怖。

    雷声滚滚,仿佛天公震怒,万钧重锤即将在无锡城头落下。

    书房之内,烛火明灭,映着钱谦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猛地从一张紫檀木躺椅上弹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目圆睁,瞳孔中满是挥之不去的惊惧。

    又是那个梦,那个纠缠了他无数个夜晚的噩梦。

    梦中,他不再是那个名满天下士林仰望的牧斋先生,而是一个被无形锁链缚住手脚的囚徒。

    锁链的另一端沉入冰冷刺骨的太湖深处,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将他缓缓拖拽而下。

    他拼命挣扎,口鼻呛入满是腥气与泥沙的湖水,冰冷的水草如毒蛇般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窒息的痛苦是如此真实,死亡的阴影如墨汁般在他意识中晕开。

    “不……不能死!”

    钱谦益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和脊背上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的空气。

    钱谦益对着摇曳的烛火,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如同疯魔:“我不能死……我钱谦益饱读圣贤之书,位极人臣,怎能如豚犬般死于非命!不能死……”

    此畏死之心已深植骨髓,如附骨之疽,为其行思坐念之圭臬,平素所矜夸之名节风骨道义,于此求生一念之前,皆如风中之烛,一吹即灭,不堪一击。

    一名婢女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碗莲子安神汤,柔声道:“老爷,夜深了,喝了安神汤再歇息吧。”

    “拿开!”

    钱谦益此刻心神不宁,见有人进来,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一挥手。

    青瓷小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成数片。

    温热的汤水四溅,在地上洇开一滩水渍,在昏暗的烛光下,宛如梦中那片将他吞噬的湖水。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病态而惊恐,指着那滩水渍,声音尖利地嘶吼:“水……水!快擦掉!快给老夫擦掉!”

    婢女吓得跪倒在地,连滚带爬地用衣袖去擦拭,不敢有丝毫怠慢。

    看着这一幕,钱谦益才稍稍平复,但胸膛依旧剧烈起伏,那溺水的幻觉,已然侵入了他的现实。

    ……

    翌日,风雨稍歇,然天色依旧阴沉,乌云压城,密不透风。

    钱府正堂,气氛肃杀。

    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百户,腰佩绣春刀,立于堂中。

    钱谦益率全府上下跪于堂下,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他不知道这道圣旨是赐他三尺白绫,还是一杯鸩酒。

    自前番献媚颂圣之诗文为天下耻笑后,他便知自己已是待宰的羔羊,生死全在天子一念之间。

    “制曰:”

    锦衣卫百户那公事公办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钱谦益的心坎上。

    “……江南文风鼎盛,然亦有清谈误国、结党营私之积弊。朕心甚忧之。兹命前礼部侍郎钱谦益,于无锡主持‘江南士林清议’,广邀江南士子,共论时弊,针砭沉疴,以匡正文风,献策于朝……“

    旨意的措辞异常温和,仿佛并非出自那位以酷烈手段著称的皇帝之手。

    钱谦益初闻之下,惊恐万分,以为这是皇帝要将他架在火上烤,让他去做那触怒整个江南士林的恶人,死无葬身之地。

    这哪里是圣旨,分明就是一道催命符!

    然而,当他听到最后几个字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变了。

    “……钱卿乃士林领袖,宿望所归,望卿体朕苦心,戴罪立功,以图将来。钦此。”

    “戴罪立功!”

    这句话如同一道神光,瞬间刺破了钱谦益心中最深沉的黑暗!

    他那因恐惧而涣散的瞳孔,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没有被放弃!

    皇帝没有立刻杀他,反而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这就像一个在万丈深渊中不断下坠的人,马上就要粉身碎骨之际,头顶却垂下了一根绳索!

    哪怕这根绳索的另一端可能系着更可怕的刑具,但在这一刻它就是唯一的希望,就是救命的稻草!

    “臣……臣!钱谦益……领旨谢恩!”

    他重重地将头磕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眼泪与鼻涕瞬间糊满了整张老脸,他嘶哑地哭喊着,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陛下天恩浩荡!臣……臣万死莫赎!必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钱谦益匍匐在地涕泗横流,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比之最谄媚的弄臣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

    当晚,内室之中,烛火摇曳。

    钱谦益的原配夫人陈氏,命侍女端上一碗安神的莲子羹,看着丈夫憔悴的面容,眉宇间满是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虽是内宅妇人,但出身官宦之家,又伴随钱谦益宦海沉浮数十年,岂能对朝局一无所知。

    “老爷,”陈氏试探着开口,声音沉静,“今日之事,动静太大。锦衣卫亲至,名为‘恩旨’,实则……实则与监押无异。这‘清议’之会怕不是什么好事,倒像是官家为江南士林设下的一个套子。您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何苦再去趟这浑水?”

    钱谦益正对着铜镜,整理着自己的儒冠,闻言,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病态的亢奋,从镜中看着陈氏道:“夫人此言差矣!此乃天子对我的考验,更是对我的信任!是我钱家起复的唯一机会!”

    陈氏轻轻一叹,走到他身后,为他抚平衣袍上的褶皱,语气更显忧戚:

    “当今圣上以雷霆之势扫平勋贵官绅甚至藩王,又以酷烈之法整顿吏治,其手段何曾与人讲过道理?他既要整肃江南,一道圣旨、一个钦案足矣,何必多此一举?

    老爷,听我一句劝,称病吧。上疏请辞,闭门谢客,或许尚有一线生机。若当真做了这出头的主持,无论结果如何,您都将成众矢之的,怕是……再难回头了。”

    她的话恳切而清醒,却丝毫未能浇灭钱谦益心中的狂热之火。

    “妇人之见!”

    钱谦益猛地转过身来,激动地抓住了妻子的肩膀,眼神中燃烧着求生的火焰:

    “你懂什么!这是陛下在给我机会!一个向天下人,更是向他证明我钱谦益尚有可用之处的机会!只要我顺着陛下的心意,将士林中那些结党营私空谈阔论的积弊一一痛陈,替陛下扫清障碍,我便能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有将来!名节?风骨?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此刻的钱谦益,已经完全听不进任何劝告。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活下去这个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抛弃一切。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构思讲稿,将昔日那些与他把酒言欢、诗词唱和的同道中人,一个个在纸上描绘成蠹国害民的蛀虫。

    他决心卖掉整个江南士林,只为换取自己苟活于世的资格!

    看着丈夫那张因偏执而扭曲的脸,陈氏心中泛起一股彻骨的寒意,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她知道,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领袖文坛的丈夫,已经在那一场场溺水的噩梦中,彻底死了。

    ……

    皇帝要在无锡召开“江南士林清议”,并由钱谦益主持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江南的舆论场,激起千层巨浪。

    一时间,无锡城内车马辐辏,客栈爆满。

    最先闻风而动的是复社的士子们。

    以张溥、陈子龙为首的大批复社骨干,率领着数百名成员再次浩浩荡荡地涌入无锡。

    在他们看来,钱谦益那个软骨头,先前为皇帝歌功颂德,早已是士林之耻!

    如今皇帝竟让他主持大会,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而这次大会,正是他们这些天下脊梁向皇帝直抒胸臆,匡正圣听的最后机会!

    城内的各大酒楼中,随处可见这些头戴方巾身着儒衫的年轻士子。

    他们意气风发,高谈阔论,唾沫横飞。

    “钱牧斋此獠,卖友求荣,有何面目主持大会!我等此去,定要当面斥其无耻行径!”

    一名年轻的复社成员拍案而起,满脸涨红。

    张溥端坐中央,手摇折扇,眼中却闪烁着精光,他沉声道:“斥责钱谦益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向陛下陈明我江南士子之心!我等并非反对新政,实乃新政之中有诸多不合圣贤之道之处!我辈读书人,当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岂能坐视朝堂之上,武夫当国,厂卫横行!”

    “溥西兄所言极是!”陈子龙接口道,“我已草拟万言书,届时将在会上公之于众,必能振聋发聩!”

    他们的言辞激烈,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清议之上舌战群儒力挽狂澜,最终名垂青史的场景。

    而在这些酒楼的角落里,总有那么一两个沉默寡言的茶客。

    他们衣着朴素,毫不起眼,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低头,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将那些狂言悖逆之语,一一记录在随身携带的小本之上。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钱谦益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外面变得风起云涌的无锡城,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

    复社的叫嚣,同道的鄙夷,他一概不闻不问,也毫不在意。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只要把陛下交办的这件事办得漂亮,办得让陛下一舒胸中恶气,那么,他或许就能逃过这一死劫!

    只要自己能成为帝党,哪怕是做一条最听话的狗也在所不惜。

    钱谦益自觉自己抓住了这根救命的稻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甚至比当年考取探花位列朝堂时还要用心,还要努力。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赌的不是功名富贵,而是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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